白露為霜在水一方
04:10 2020/09/16 中國時報 羅青
我在西雅圖的學業,進入第二年(1974),正好梁實秋(1903-1987)伉儷亦從台灣移居於此,住在女兒處,安享晚年與家人團聚之樂。我出國前,曾蒙余光中先生(1928-2017)引薦,於周末拜訪梁先生於雲和街,相談甚歡,現在居然在異國重逢,正好可以繼續周末之聚。
不久,消息傳來,我獲得台北頒發的「第一屆中國現代詩創作獎」,大會安排五四文壇耆宿葉公超先生(1904-1981)親臨頒獎。因為我人在國外,只好請父親代為領受,失去結識另一位五四大老的機緣。
大會同時還需要找一位能代我朗誦詩作的人選,剛剛就讀仁愛國中一年級的妹妹,責無旁貸,膺選上陣。早已習慣上台表演的她,果然陪著父親大方登場,朗誦我的得獎代表作〈吃西瓜的六種方法〉:聽說她,舉止從容,進退得體,咬字口齒清晰,語言節奏流暢,順利完成任務,深得大詩人兼名嘴余光中先生的誇讚,與大詩人朗誦專家瘂弦先生認可,而評委諸公,也對她刮目相看。這是我們兄妹第一次合作,而且還是隔海跨洋默契雙人組,父母親的欣慰之情,可想而知。
在美留學告一段落後,我興起環遊世界的計畫,先是上下西東,在美國境內遊歷一番,接下來是直搗紐約,找到泛美航空,買了返家的全球套票,從紐約橫渡大西洋,先英國再歐洲,然後是中東、北非,經過亞洲,回到台灣。
全球套票的好處,是愛到哪就到哪,愛停多久就停多久,只要不超過一萬八千公里,航程次數不限,愛搭幾次就搭幾次。當時美國國力如日中天,泛美航空正執世界客運牛耳,汎美不飛的航線,我可執機票轉搭任何其他航空,只要預先訂位,無不暢通無阻。
三個月的環球獨行之旅,身經許多驚心動魄的冒險,甚至被埃及情治單位逮捕,與日本赤軍旅(1971-2001)關在一起,直到他們發現抓錯人為止。終於在九月初,我萬里歷劫歸來,進入輔仁大學英語系報到,開始擔任講師,正式啟動了我長達二十五年的教書生涯。
當年我的課,是從漢米爾頓(Edith Hamilton 1869-1963 )的《希臘神話》 (Mythology: Timeless Tales of Gods and Heroes 1942)教起,接下來,一步一步,以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為基本教材,循序引導學生精讀西洋古典名著,既開拓了學生的視野,也補充了我的不足。剛剛完成的歐洲各國與希臘、中東之旅,讓我累積了許多精彩的幻燈片,對文藝詩歌教學,真是助益良多。
將近一千六百年前(439),鮑明遠(415-470)深情無比的寫下〈登大雷岸與妹書〉,以漢賦筆法,向小妹令暉,詳述他為了赴任新職,如何備嘗旅途之艱難險阻,飽看山川之瑰麗奇詭,驚訝物產之匪夷所思。全篇文采奇崛幽峭,筆法收放自如,令讀者為之目眩神搖,嘆為觀止,真是一大張發光發熱的風景明信片。文末,鮑照特別叮囑妹妹:「汝專自慎,夙夜戒護」,簡單八字,使我讀來為之汗顏。
我環遊世界時,每天起早摸黑,在四處忙於貪看風景之餘,也曾潦草寄過幾張明信片回家,但對弟弟妹妹卻無隻字片語之問;到家後,忙著開學備課,厚厚一本旅遊筆記,遂擱置一旁,無暇整理;雖然偶爾會在家人面前,零星敘述一些觀光趣事,但卻一直沒有下筆成文,示諸弟妹,實在有愧此生難得的環球壯遊。
教了三個多月的「希臘神話」後,因發現不時有女生會跑到家門口來站崗,十分棘手,便決定盡速結婚成家,結束單身生活,徹底擺脫類似困擾。
父母親住大房子住慣了,堅認新婚夫婦,還是自立門戶為宜,免得朝夕相見,產生不必要的摩擦,只要小倆口住在附近,可以常回來聚餐就好。這條家規,一直持續施行至今。我們的小家庭,搬來搬去,總是繞著敦化南路一六一巷轉,距離最近的一次是,我們住六樓,父母住一樓,直到二老赴美定居為止。
2003年,父母從洛杉磯移居上海世茂湖濱花園,與妹妹住的世茂濱江,遙遙相對。從教職退休的我,打著克盡孝道的大纛,常去探望。清早起來,陪著二老,在園中亭台樓閣與荷花池塘之間,穿桃杏之垂花,拂新綠之弱柳,過錦鯉之虹橋,泛雙槳之木舟,享受閒步漫談兼早操運動之樂。不料沒住多久,便被趕了出來,由母親押著,在附近地鐵站旁,自覓合適的畫室居住。二老大約是無法忍受我作起畫來,筆墨與色彩齊飛,畫紙與牆壁一色的恐怖吧。
直到如今,家父過世多年後,母親仍然堅持一人住在百坪大小的高樓公寓裡,雖然與我僅一牆之隔,但卻隔棟而居,各有各的電梯上下,互不碰面干擾。她從未要求與我同住,也不要求弟妹與她同住。老太太在印傭的協助下,自行安排一日作息,除了我每天過去陪她共進午膳外,其他一切都自己規劃得井井有條,自得其樂。
當年母親劍及履及,幫準備結婚的我們,在敦化南路復旦橋巷子頭,距家步行五分鐘處,租到一間三十七坪大小的二樓公寓,充作新房。這樣一來,對還在仁愛國中念初二馬上要升初三的妹妹,我雖有心照顧,但卻苦於湊不攏時間,見面的機會不多,談話的時間更少。
所幸新居離家不遠,常有時間回去晚飯,可在用餐前後,得知妹妹近況。只見稚氣未脫的她,一回家,便關入自己房內,等到開飯時才出來,絕不去廚房幫忙做些買鹽打醋的零碎活。不久,我才省察到,每天五點後,便有兩三位男同學,或騎著單車或揹著書包,在家門口晃悠打轉。後知後覺的我,才恍然大悟,心目中的小妹妹,早已成了有人跟在後頭亂吹口哨的小美人。
二 顛覆一切十七歲
一年後,妹妹進入天主教崇光女中,正式成為二八佳人大女孩。我則與李男、詹澈、胡寶林、林國彰、萬志為……等人組成「草根社」,在新公園台灣省立博物館舉辦五月「草根生活創作展」(1976),嘗試用新奇的方式,推展現代詩及現代藝術。
胡寶林是我旅行歐洲經過奧地利認識的怪才,寫信搓合我們見面的是中國時報副刊主編高信疆。胡是越南華僑,在維也納學建築,喜歡搞前衛藝術,寫現代詩。我返台一年後,他也攜家帶眷,來到台灣,應邀到中原大學教建築。過完春節,我約他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二樓見面,並邀他加入「草根社」。他一口答應,隨即興奮地闡述了他的藝術創意與社會抱負,且當場示範了一場歐洲正流行的「偶發藝術Happening」(1959-2010)表演。
他請林國彰──「草根社」的攝影專家──拿著相機隱藏在二樓窗口,俯察紀錄對街騎樓內外人行道上的動態。他自己則下樓走到騎樓廊柱邊,先是靠柱而立,靜觀來往人群,然後作出腹痛如絞的樣子,渾身扭曲變形,情況越來越糟。只見來往行人,開始有了反應。大家紛紛下意識的遠離寶林,或趨吉避兇的繞道而行;若實在避不開,就只好迅速把頭一別,假裝不見;或根本就大喇喇的,來他個視而不見。
於是胡寶林便順著廊柱滑坐了下去,身體不斷抽搐,最後終於橫躺在狹窄的紅磚道上。這時,一位從明星咖啡屋騎樓走出來的高中女生,跑了過去,彎下腰來表示關心。胡寶林虛弱的躺在地上,搖搖手,表示沒事。女生無奈,揹著書包,欲走未走的,來回走了半天,終於走了。
胡寶林見狀,不得不就地呻吟打起滾來,此招一出,果然奏效,開始有人群聚集圍觀了,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其中居然還有人,向他身上丟打了一枚銅幣,像在折磨試探一頭受傷的野獸。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擺出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冷眼旁觀,等著好戲繼續發展;也有幸災樂禍的,似乎非常期待,病情惡化口吐白沫的危局,馬上出現。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連扒手都來了,然而就是無人仗義伸出援手。尤其是男士,多半看也不看一眼,就匆匆走過。最後還是一位大媽型的中年婦女,手拎黑色皮包,腳踩半高跟鞋,撥開人群,蹲了下來,摸摸胡寶林的前額,問他要不要叫警察或救護車。胡寶林連忙掙扎著撐起身體,低聲說:我這是老毛病,坐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就會好,不礙事。中年婦女,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夾起皮包,咯噔咯噔的,匆匆走開。
胡寶林怕她真要去報警,於是把腰桿兒蹭著廊柱,慢慢靠坐了起來,過了一陣子,再緩緩把雙腿一縮,變成了蹲踞的姿勢。眾人眼看似乎已經無戲可瞅,便各自悄悄散去。胡寶林則趁著五點鐘下班的人潮,混入茫茫人海,十幾分鐘後,神不知鬼不覺的,又回到了我們拍照的二樓。
有了新血、新觀念的刺激,《草根月刊》第十三期除了出版「兒童詩專輯」外,同時在新公園銳意推出「生活創作展」,大家絞盡腦汁,力求出奇制勝,展出的作品,怪招百出,原創十足,成績斐然。我也推出作品多幅,其中最受矚目的一件,是在一襲白色中式短卦胸前,用墨汁草書「白露為霜」四字,並在短卦兜中,斜插影印詩作一卷,任由現場觀眾,自由抽取閱讀。
為了擴大展出效果,同仁想出各種手段,努力宣傳。單就請帖一項而言,我們就設計了三種,四處發送張貼:一是「名片式」的,二式「明信片」式的,三是「手帕請貼」。考慮到女孩子喜歡精緻纖細的物品,我放了一條金黃色印有詩句的手帕請帖,在妹妹的書桌上,邀請她來參觀。
妹妹是否有空來看展覽,我不得而知,也忘了問。幾個月後,她拿了幾張黑白照片,在我眼前一晃,說給我看看。我隨意翻了一翻,看到一張她與同學三人合作拍成的相片,不禁愣了一下,問說:「妳照的?還不錯嘛!」「那當然囉,是我的idea嘛!」妹妹得意的說。一肚子狐疑的我,高興中充滿了問號,心想,難道對讀書興趣不大的妹妹,血液中也流淌有超乎常人的藝術細胞?
今年八月三日深夜,我接到台北中崙派出所的電話,驚聞妹妹的噩耗,錯愕慌亂,無法接受,在桃園、台北之間,奔波了一晚。困乏已極的我,但卻睡意全無,頂著一頭乾裂蒼白成亂髮的思緒,疲憊的回到充滿晨曦的書房,打開電郵,居然是多年不見的草根社詩友萬志為,從美國加州寫來的:
對於令妹的早逝,我心裡難過又惋惜。還記得草根第一次展覽 (1976),在省立博物館。展出的最後一天,璧玲和一女同學來觀賞。那時她才高一,模樣清純可愛。能在這沒完沒了的疫情中,輕鬆的走掉,也是一種福份。她可以與最疼愛她的爸爸相見了。人生中充滿意外,言語也安慰不了你的傷痛,請你多保重。
我正在躊躇,是否要把妹妹過世的消息,及時告訴住在隔壁的母親,沒想到,事情發生才不過六七個鐘頭,消息已傳遍全世界。
一個人的不幸,全世界都來圍觀,聲勢排山倒海,八卦鋪天蓋地,導致至親的人,反倒戴著苦澀的口罩,在Covid-19籠罩全球的疫情下,低眼垂眉,裹足不前。因為大家已經搞不清,人們是在悼念逝者還是圍觀生者。
遭受苦難的人,手足失措,痛苦越多,大眾看熱鬧、嚼舌根的興致,就越高;蒙受不幸的人,捉襟見肘,困窘越大,記者在傷口上撒粗鹽、挖隱私的欲望,也就越強。這些陌生的圍觀與操弄,既無對亡者深入理解之誠,也無對喪家體恤哀矜之情,尊重個資之心灰飛,哀悃慰問之意湮滅,聚散如蒼蠅蚊蚋之隨風,無法以人語曉諭溝通。
不過,至親之間,難道就一定能互相深入了解、彼此契合知心嗎?看也未必盡然!若要真正深入的互相理解,就算窮盡一輩子,都也可能不夠!有時還需看,機緣是否成熟。這回,要不是萬志為驚人準確的記憶力,我哪裡知道妹妹當初曾經攜伴同學,在最後一天,趕去新公園,看過我策畫的展覽,同時還明顯受到了啟發,與三位同學合作,拍攝出一組照片,以為印證。
1961年白先勇在《現代文學》上發表《寂寞的十七歲》,成為一代青年男孩的「苦悶象徵」。十五年後,到了妹妹這一代,已是《拒絕聯考的小子》(1975)當道的局面。她這張充滿象徵意義的照片,似乎應該取名為《顛覆一切十七歲》,可以成為當時,甚至當今「自信一代女」的旗艦海報。我想這可能是黃華成、張照堂、阮義忠、王信、謝春德……眾多攝影前輩們,難以想到的。
畫面中的三位女生,已經有兩位,爬出學校社會的條條框框,充滿自信的單手插腰,帥氣而樂觀的,把一切的格格不入,拋在身後,坦然面對逼人而來的現實,放眼睥睨渺不可知的未來。另一位,則還困在狹窄擁擠的低矮框架裡,那儲存掃帚、畚箕的櫥櫃,手執書包,猶疑不定,將脫未逃,小心謹慎,正在思考衡量,破繭而出的代價與得失。
多年來,崇光女中在北台灣高中的升學名次,似乎稍嫌偏低;但崇光女生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應該絕對偏高。
現在想想,畫展過後,我似乎應該有把那一襲「白露為霜」,送給妹妹做紀念。因為此是《詩經·國風·秦風·蒹葭》中的名句,原詩首節如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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