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楊卓翰、賴筱凡 日期:2012-08-23
曾經,有一群人懷抱著夢想,石油耗盡、氣候變遷考驗人類存亡,他們做的太陽能電池將能拯救世界。如今,這個夢,碎了。當太陽能從明星產業變慘業,連台積電都棄守茂迪,台灣太陽能產業為何六年燒光上千億元?一個太陽能廠前財務長的控訴,揭開台灣太陽能廠不能說的祕密。
台南工業區裡,一家太陽能公司的作業員拿著掃把掃地。他照常輪班,工廠裡的機械卻沒在運轉。「最近這一個月,生產線關了一半。」這名年輕的作業員說,他所屬的公司專門生產太陽能多晶矽電池,成立於二○一○年──那是太陽能產業輝煌的年代,公司訂單接不完,產能二十四小時滿載。
半年虧掉近一八五億元
如今開始募資償還銀行債務
但現在,產能利用率不到五成、作業員打雜。「我們公司算不錯了,還能領薪水。有些公司已經叫員工……『先休假』。」他不敢說「無薪假」,深怕這三個字太過精準地描繪出這個產業的慘況。
畫面轉到台積電內部,上半年來台積電為了是否繼續投資太陽能,已經討論了好多回,「原本傳出要收掉的是(台積太陽能公司董事長)蔡力行在做的薄膜太陽能,誰知最後是在多晶矽收手,棄守茂迪。」業內人士不諱言,太陽能產業的慘況,連台積電也搖頭。
你一定很疑惑,格陵蘭島的冰山快速融化,海平面不斷上升,上周石油價格每桶突破一一○美元,地球的能源正在耗盡,我們需要太陽能啊!是的,我們需要太陽能,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替代能源;即使如此,我們的太陽能產業卻半數面臨嚴重虧損,光是今年上半年,二十九家上市櫃太陽能廠就虧掉近一八五億元,只有三家賺錢。
這個數字看起來不夠驚人,畢竟比起DRAM、面板廠單季動輒虧損百億元,太陽能產業半年賠掉一八五億元,顯然是小巫見大巫。
然而,整個產業大幅虧損下,今年太陽能廠居然還要大舉募資,規模超過一三○億元,幾乎是上半年賠掉多少,就再跟股東要多少錢。過去六年,太陽能廠從台灣資本市場募走了二二○○億元,然而,這些錢泰半燒光,債務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打著償還銀行債務的名義,益通、旺能、昇陽科、中美晶……等,一隻隻籌資求現的手,又伸向了資本市場。
這樣的劇情似乎有些熟悉,我們就從一位身價數十億元的食品公司董事長故事說起。
第一幕:印鈔吧,太陽能!
手裡握著白板筆,他振筆疾書,不停地在白板上寫下這些運算數字:「一般每度電生產成本十二元,我們如果用一條龍的方式,拿到便宜的太陽能板、組裝成模組,再出貨給電廠,每度電的生產成本可以壓到六元,扣掉管銷,毛利率應該還有四成……。」他是一家食品公司的董事長,身價數十億元。去年第一季的這一刻,他認真計算的不是賣出一個水餃可以賺多少錢,而是把錢投資於太陽能產業個股,比他賣水餃、做食品更賺。
問他為什麼想投資太陽能?他一臉理所當然,「你看日本核災多嚴重,日本、德國都在關閉核電廠,現在投資太陽能,機會很好。」他胸有成竹,其來有自,因為這套說詞,是一個上櫃太陽能廠董事長向他做的簡報內容。
這個景象,看在一位太陽能廠前財務長眼中,他搖了搖頭,露出一抹笑容,「這就是我們一貫的說詞:每天太陽都會升起,但石油有朝一日會用完,油價這麼高,投資太陽能怎麼會錯!」是啊,食品公司董事長也是這麼對我們轉述,儼然在傳誦真理般。
對照現今太陽能產業的慘況,顯然這位食品公司董事長錯得徹底,就在他投資太陽能的一年後,股價腰斬再腰斬,成天掛在嘴邊的太陽能投資經,我們再也沒聽他提起了。
「這就是台灣太陽能產業的問題,短視近利。」曾經,這位前財務長看著太陽能廠坐擁千元股價,股王光環彷彿是一種興奮劑,讓整個太陽能產業的人都輕飄飄,「做太陽能太簡單了,籌到錢、機器買進來,設備廠自然會把技術教給你,機台投入生產,鈔票就這麼開始印了。」
一切看起來很簡單,他進一步解釋,太陽能電池的製程和半導體很像,但難度只有半導體的十分之一,技術都握在設備廠手上,比起蓋一座晶圓廠要三百億元,「蓋好一座太陽能電池廠,包括設備,只需要三億至五億元,三個月就可以開始生產。」對比晶圓廠、面板廠的巨額投資,蓋一座太陽能廠,輕鬆愜意。
「因為(進入門檻)簡單嘛,上、下游沒有人想去碰,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樣……,我們只是在這個供應鏈找一個位置卡位。」華宇光能董事長李森田很坦白,但他不是唯一這麼想的老闆,而是整個台灣太陽能廠業者都難脫這種思惟。
蓋廠門檻低、快速量產,造就台灣太陽能廠畸形產業結構,一堆人搶著做競爭最激烈的電池模組製造與代工;然而,毛利高、技術難的上游原料與下游系統整合的品牌,卻沒人碰。
第二幕:研發就是擴產、擴產、再擴產
會議室裡,一家太陽能廠董事長正嚴厲地喝斥著採購人員,「不要告訴我缺料,缺料就想辦法去找料,與原料供應商簽長約,三年、五年都可以!」
他之所以這麼急,因為二○一○年市況最好的時候,太陽能電池原料多晶矽的價格,在短短時間之內翻漲逾倍,景氣大好,他必須要趕快買原料,才能投入太陽能電池生產。
這一幕,活生生地在台灣多數太陽能廠裡上演,「這不只發生在我們公司,而是所有的太陽能廠都在想盡辦法簽長約。」某相關業者內部人員回憶當時的「非理性購料」盛況。
於是,太陽能廠鞏固料源、簽訂長約的新聞,如雪片般飛來,「簽了長約的隔天,消息見報,股價就拉兩根漲停板,老闆們就能多爽兩天。」一位業界人士傳神地描繪著太陽能廠公司內部的怪象:研發工程師們忙著在看股價,他們緊盯電腦螢幕,看的不是生產良率,而是手上技術股的股價報酬率。
「你會覺得很好笑,我們寫在財報上的那些研發費用,全部都拿來擴產,真的用來研發技術的,一塊錢都沒有!」這是一位太陽能大廠前財務長的說法;這句話,就像利劍般,血淋淋地刺在當前太陽能產業全線崩潰的事實上。
在太陽能產業裡,每個老闆都在思索,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生產最多的電池,有料、有產能,就有錢賺,昱晶就是最好的例子。○五年成立,兩年後登錄興櫃,股價暴衝至四○二元,靠的就是「拿料換獲利」。
在這位太陽能廠前財務長的口中,太陽能產業裡,「有料、有獲利、就有漲停板」幾乎是致勝鐵律。「所以,每個人想的是如何quick rich(快速致富),誰在乎技術研發,根本沒有人在做這件事。」
然而,種什麼因就得什麼果,一齣太陽能供料長約惡夢的悲劇,才要接著上檔。
一○年,太陽能多晶矽價格出現反彈,太陽能廠紛紛搶料,「光是新日光一年內就簽了八張長約。」一名業內人士說。搶簽長約固料的狀況,從各家財報的預付貨款就能略見端倪。當年,新日光帳上預付貨款就提列了三.四一億元。
若以當時多晶矽價格每公斤八十美元為簽訂基準,每年價格遞減二○%,換算下來,今年新日光取得多晶矽價格每公斤約五十美元。「可是,你看看現貨市場上,一公斤多晶矽才多少錢?是二十美元耶,笨蛋都知道要從現貨市場上買才便宜。」前財務長說,長約夢魘開始如影隨形,逼得各家太陽能廠喘不過氣來。
因為,為了能夠穩定取得原料,太陽能廠在簽訂長約時,多半需要預付貨款,再依拿料數量,退還貨款。「所以,如果你不執行合約,等同違約,預付貨款的錢就拿不回來,但現貨市場一公斤才賣二十美元,你的成本卻要五十美元,每拿一公斤就現虧三十美元。」太陽能廠的老闆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
「現在很多廠商寧可毀約、或是壓著不進貨,否則根本無法承受成本壓力。」工研院太陽光電分析師王孟杰說。進貨,代表必須認列巨額的損失;不進貨,就要支付數億元的違約金,「現在台廠正為當初不合理的長約付出代價。」
第三幕:價格血流成河,但大陸還在生產
大陸新疆的邊境,一望無盡的黃土上,樹立起了一片片的太陽能板,除了突兀,很難找出其他形容詞,但這就是現實。「大陸十二五規畫裡,新疆是重要的示範區,一五年之前,新疆太陽能發電總裝機容量要超過兩千兆瓦。」業內人士說,這個數字有多可觀,台北一○一大樓一整天的用電量也不過一五○兆瓦,而新疆一小時的發電量,就能讓台北一○一大樓用兩周,而且從原料到系統,都是中國供應鏈。
中國,成了台灣太陽能業者的新惡夢,中美矽晶董事蔡文惠說。
「大陸業者什麼都不會,最會的,就是跟你殺價!」蔡文惠的話,一點也不誇張,大陸太陽能電池的產能從零開始,從○八年至今,成長超過四倍,全球有六成產能都在大陸手上,影響力超乎想像。
反之,台灣太陽能電池的全球市占率,卻從○八年的一五%滑落到去年的九%。市場,正逐漸被大陸瓜分掉;價格,也從○八年的每瓦四.七美元,落到現在的二.五美元。
為什麼台灣有雄厚的半導體技術背景,卻還打不過中國?業者指出,雖然台灣生產的電池良率較好,但轉換效率也只比中國高出○.二%個百分點,無法做出差異化。「以前,我們的半導體、面板技術大幅領先,可是,在太陽能這一關,我們與大陸站在相同的起跑線上。」太陽能廠的前財務長說。
下游的客戶,自然選擇價格較低的中國電池。「這次美國告中國廠商反傾銷,就代表一件事:中國根本不怕削價競爭。」多次與中國廠商交手的蔡文惠發現,大陸業者殺價的祕密在於,從中央到地方,都有大陸政府背後撐腰。
「中國的成本並不比台灣低多少,但是它們出口可以享有一七%的退稅優惠。也就是說,就算它們賣一塊賠一塊,還可以賺七毛!」蔡文惠說。「這樣要我們怎麼與它們競爭?」地方政府資金的挹注,讓大陸太陽能廠能挑起台灣中小企業無力進行的大案子。「大陸現在蓋的太陽能電廠,造價都要三十億美元(約一千億新台幣)左右,台廠連虧損都沒辦法打平,這種大型的系統建設根本不用想。」
至於品牌系統整合,正是太陽能食物鏈的最頂端。如同蘋果供應鏈中游只能分到微小的毛利,西門子、奇異公司這樣的太陽能系統品牌,才是整條產業鏈真正的獲利贏家。而專注在中游製造的台廠,空有一堆產能,最後,還得靠大陸系統商當出海口。
第四幕:歐債難解,斷了太陽能補貼奶水
同一時間,場景移到了歐洲,這裡是全球太陽能最大的市場,劇變正在發生。
歐債危機遲遲難解,義大利及西班牙政府沒錢了,但諷刺的是,它們卻是太陽能產業裡的大買主;捉襟見肘的財政,讓義大利與西班牙的太陽能補貼一砍再砍,今年以來,太陽能補貼已經砍了三成。而全球最大的太陽能市場德國,也因為太陽能裝設量已超過預期,開始降低饋網電價,減少民間的太陽能產品需求(編按:饋網電價,是德國為鼓勵太陽能發展,以相對高價收購太陽能電力,提高民眾安裝的意願)。
供給面不斷衝產能、需求面卻一邊砍補助,全世界的太陽能供需,就像失去控制的車子,急速失衡。根據國際組織Solarbuzz的報告,今年全球太陽能電池的產能將多出一.四萬個百萬瓦(MW),幾乎是台灣年產量的兩倍。
雖然台灣政府努力想擴充內需市場,但開出的計畫對台灣龐大的產能僅是九牛一毛。經濟部推動台灣市場的「陽光屋頂百萬座」計畫預計在一六年裝設六三○百萬瓦的太陽能板,這個數量,台灣太陽能廠一個月的產能,就能填滿。而政府的終極計畫,是在十八年後讓太陽能安裝量達三千百萬瓦,這僅是所有台灣太陽能廠五個月的產能。
也難怪,這位太陽能廠前財務長判斷,台灣太陽能最糟的情況還沒有來。「現在台灣廠商只能先丟存貨,拚現金、撐下去。」
但這樣的遊戲能夠玩多久?「很快!雖然台灣太陽能廠的財務狀況比大陸廠好,但負債比逐漸攀高,銀行要借錢給太陽能廠,都得再三考慮。」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到雖然集中市場裡的太陽能廠,虧損一個比一個嚴重,增資金額卻一個比一個大。
「這個產業沒有長期投資、以及穩定的資金平台,一定會死掉。」李森田投入太陽能產業後沉潛多年,最後終於認清事實,「如果台廠不再改變代工、炒短線的思惟,太陽能會變得與DRAM一樣慘!」因此,他將華宇光能轉型成電廠系統商,專攻大型的聚光型太陽能電廠系統。負債投資多年後,最近終於做出成績,除了在中國、歐洲陸續接到案子,近日他也完成在台灣的第一座電廠。
同樣的,台達電○七年也轉型走入系統品牌;無獨有偶,今年四月,茂迪也成立光電儀器部,啟動幫助民間住戶貸款裝設太陽能的「陽光存摺」系統設置專案,就為走出代工宿命。
台廠換腦袋!太陽能整併潮才正要來臨
不過,市場上依舊可以看到許多廠商仍緊抱過去思惟,懷抱著「撐過這波低潮,就會有陽光」的期待。
資策會光電產業顧問高鴻翔就不諱言指出,台灣太陽能產業黎明來臨前,將發生一波整併潮,「到時候淘汰的,一定是只等待供需自動回穩,不願主動改變的廠商。」
過去六年,台灣太陽能產業燒掉逾二千億元,讓明星產業變成了慘業。錯不在太陽能夢太美,而是台灣太陽能產業裡一幕幕不能說的祕密,揭開台灣太陽能廠的短視心態,埋下了巨額虧損的大炸彈。
不論如何,每天太陽依舊升起,地球資源還是在消耗,氣候變遷關係著人類存亡,我們是需要替代能源,但比起只有五年獲利光景即面臨虧損、倒閉危機的太陽能廠,我們更需要能夠永續經營、看長不看短的太陽能廠。
台灣太陽能產業結構失衡!
有別於德國太陽能廠平均分布上、中、下游,台灣太陽能廠過度集中在毛利最低、競爭最激烈的中游,種下嚴重虧損的禍因。
上游(矽晶原料)
毛利率:20~30%
占台灣供應鏈產值:27%
公司:碩禾、綠能、達能、旭晶、中美晶等
中游(太陽能電池及模組)
毛利率:0~5%
占台灣供應鏈產值:73%
公司:昱晶、旺能、茂迪、益通、昇陽科、新日光、宇通、福聚、太極等
下游(系統設備商)
毛利率:20~40%
占台灣供應鏈產值:0~1%
公司:台達電、茂迪等
太陽能價格大崩跌,供料長約成惡夢!
過去,為了鞏固料原,長約成了股價上漲、獲利爆發的保證;如今價格大崩盤,不拿料就違約,拿了料就大虧,進退兩難。
2007年6月
茂迪簽下4年供料合約,隔日股價上漲6.5%。
2007年12月
益通簽下8年供料長約,隔日股價跳空漲停。
2007年12月
昱晶數度傳出與美國大廠MEMC簽下供料長約,該月股價上漲100元。
2008年2月
茂迪與歐洲供應商簽下9年長約,隔日股價跳空漲停。
2008年4月
合晶簽下9年供料合約,連續二天股價漲停。
2008年9月
新日光以預付貨款的方式,簽下9年供料長約,隔日股價上漲1.26%。
資料來源:IBTSIC整理預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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