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經濟部長李國鼎 高雄楠梓 「加工出口區」
┃馬世芳┃: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大家都知道,孤女的願望是「來去都市做著女工渡日子」。但這又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請借問播田的田莊阿伯啊,人咧講繁華都市臺北對叼去?阮就是無依偎可憐的女兒……。」
即使《小日子》的年輕讀者,對這首〈孤女的願望〉也該不陌生吧。最近所謂「北漂」──到臺北討生活的外鄉人,成為熱門話題。我猜〈孤女的願望〉或許是臺灣歌史類似題材最早的例子,亦未可知。
〈孤女的願望〉原曲來自 1958 年日本國民天后美空雲雀演唱的〈花笠道中〉,一部古裝任俠電影的主題曲。原曲歌詞分別向路邊的地藏王菩薩石像和田裡的稻草人問路,問它們往西邊怎麼走?慨嘆美景當前,心愛郎君不在身邊,實在寂寞,真想和情郎在漫長的旅途戴著花斗笠結伴而行啊。美空雲雀錄唱這首歌,時年 21 歲,童星出身的她卻已經出道十多年了。
大約 1959 年,〈花笠道中〉改編成臺語歌,交給另一位童星演唱,成為她的出道曲:這位叫陳芬蘭的小姑娘當時不過十來歲,歌聲卻有超齡的滄桑。臺語版填詞人是名滿天下的葉俊麟(〈舊情綿綿〉、〈思慕 的人〉、〈暗淡的月〉、〈溫泉鄉的吉他〉也都是他的手筆)。
他保留了原詞「問路」的意象,把整首歌改成寫實主義的敘事曲,三段歌詞敘述女主角從鄉下輾轉來到臺北,遇到賣菸姊姊,進了工廠大門應徵女工的故事,一口氣寫出了臺灣產業結構轉型、鄉鎮人口向城市移動、 以及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兩位孤女互相勉勵、決心自力更生的姊妹情誼:「我看你猶原不是幸福的女兒,雖然無人替咱安排將來代誌, 在世間總是著要自己打算才合理,青春是不通耽誤人生的真義」。
這首歌聽了許多年,始終有個疑惑:女主角是怎麼變成「孤女」的?她的父母並未死去,而是「自細漢著來離開父母的身邊」。那麼,她要掙脫的原本宿命是什麼呢?她是家貧無力撫養而被過繼給親戚、 甚至賣到別人家的「養女」呢?或者更戲劇化一些,一位勇敢逃家的「童養媳」? 1950 年代,臺灣推行過「保護養女運動」,養女、童養媳都還是普遍的社會現象,這樣的猜測,或許並不離譜。
論者嘗謂〈孤女的願望〉反映了臺灣產業從農業時代過渡到製造業主導,城市出現大量的勞動力需求,而來自鄉鎮的女性藍領,正好填補這些空缺。事實上「女工」這個身分,在臺灣並不是新鮮事。日治時代便已有不少女性在火柴工廠、罐頭工廠、菸草工廠、縫紉工廠工作。不過大量城鄉移民,以及臺灣人口重心逐漸向北部發展,都是二戰之後才發生的現象。
後人聽〈孤女的願望〉常常想到加工出口區生產線上的女工們,但在這首歌誕生的 1950 年代末,都市工業部門還在戰後重建階段,第一 個加工出口區要等到 1966 年才會成立,並且不會設在臺北市。葉俊麟的歌詞,毋寧是預言了將要成為社會現象的場景。
所以,孤女去應徵的工廠,大抵還是內需產業。既然有位阿伯坐在門口辦公(歌中兩位阿伯,一位在種田,一位坐辦公桌,正好是鄉村到城市的象徵),這應該是一間稍有規模的工廠吧。是車衣廠、罐頭廠、還是汽水廠呢?會有宿舍讓孤女棲身嗎?孤女說她願意「假使少錢也著忍耐三冬五冬」,她可能還會找兼差的零碎工作,爭取早日得到經濟的獨立。
再想想,若是沒有「女工」的生涯選項,孤女到了臺北,還有什麼選擇呢?到家境稍好的人家幫傭?應徵洗碗打掃的工作?孤女大概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恐怕識字不多(所以才會問賣菸阿姐:人咧講對面彼間工廠是不是貼告示要用人)。不管怎樣,在大城市的生活都會很辛苦,咬緊牙關自力更生,一面自修,或許有一天可以報考夜校、 補校,經濟獨立之外,也能有知識的裝備,才能真正「得著心情的輕鬆」、擺脫貧窮的宿命吧。
葉俊麟不可能想到〈孤女的願望〉60 年後竟然仍在傳唱,衍生無數版本,還成為許多論著援引的材料──那些都不是他的事。他只是想創造一則賺人熱淚的故事,讓聽眾生出憐愛之情,讓陳芬蘭能像美空雲雀一樣,憑著一首好歌,小小年紀就成為巨星。當然,他成功了,並且遠遠不只如此──直到現在,每個聽這首歌的人,仍會默默祝福這位堅強的孤女平安順心、青春無悔。
加工出口區
李國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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