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就半導體泰斗的取經之旅 — 橫跨四分之一世紀的研發路
二十五年前的一趟取經之旅,造就了今日台灣舉世聞名的半導體產業! 從地板蠟的選擇到積體電路設計,這一群當年的知識分子,如今的半導體業龍頭,一點一滴,將美國經驗引進台灣市場。 相較於今天產業目標模糊、以利為優先的台灣社會,那一個理想的年代,能夠給我們什麼啟示?
文 李明軒 天下雜誌240期
發布時間:2001-05-01
四月二十五日,台北圓山大飯店,一群西裝筆挺的中年企業家輕鬆談笑。他們溫馨逗趣的生活話題,竟然是彼此共同的記憶。
攤開與會洋洋灑灑的名單,建邦創業投資董事長胡定華、中華杜邦光罩董事長劉英達、華邦電子副董事長楊丁元及總經理章青駒、智原科技董事長蔡明介、台灣光罩董事長陳碧灣、大眾電腦事業群總經理許健、工業技術研究院院長史欽泰……,幾乎囊括台灣半導體產業各領域的龍頭。
他們與會是為了紀念台灣引進積體電路技術二十五週年——一個由他們創造的節日。
二十五年前,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三十五歲,職銜最高不過交大電子工程系主任,很多人是初級工程師,月薪不到五千元台幣。
如今,他們不僅在台灣半導體產業中各領風騷,同時也打造出舉世知名的台灣積體電路產業。去年,台灣半導體產業的產值,二二七億美元,產能僅次於日、美,居世界第三位。而晶圓代工、封裝產業居世界之冠。IC設計業,也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位。(見表)
更重要的是,這項產業為台灣在競爭激烈的國際市場上,形成必要的能見度。「以前談積體電路製造,都是英特爾、IBM、超微半導體(AMD),現在談的都是台灣,」台灣應用材料副總經理張柏齡微笑著說,「這說來簡單,做起來不容易。」
一如一九六○年代的加州矽谷,興趣昂揚的蕭克利(W.Shockley)一手栽培才氣縱橫,創立英特爾的摩爾(G.Moore)等年輕工程師,進而引爆美國半導體產業的戰國風雲。二十五年前,這批人才引進積體電路技術的取經過程,其實是當代台灣高科技產業發展的契機。
今天,對於產業科技發展陷於瓶頸的台灣,這段引進積體電路技術的故事,也是一劑值得參考深思的藥方。
取經團正式上路
序幕是二十五年前,這批人由總統府資政、當時經濟部長孫運璿「授旗」,集體前往美國無線電公司(RCA)開始。
那一年四月二十日,他們齊聚經濟部長辦公室,孫運璿親自一一握手強調,整個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接下來三年,靠著國內外同步作業,將整套積體電路製造技術引進台灣,生產製造,且不斷繁殖,踏出台灣加入高科技產業的步伐。
回頭分析,成功並非偶然,關鍵之一,就在取經團捨我其誰的工程師企圖心。
「那是一段充滿使命感的歲月,大家覺得有意義,就去做了,沒有人想到要賺大錢,」當時年僅三十,勇敢辭去美國半導體公司工作,回國參加取經團的史欽泰說。
這十九位第一批赴美借取積體電路火種的團隊,除了史欽泰、楊丁元、章青駒、許健是留美博士外,其他人分別來自萬邦電子、交通部電信研究所和電子工業研究中心(工研院電子所前身)等不同機構。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謝錦銘、曾繁城和萬學耘,當時不過三十二歲。整個團隊成軍,時間不超過三個月。
雖然是臨時成軍,成員的士氣卻很高昂。像二十九歲就擔任總領隊楊丁元,早在兩年前,人還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時,就從︽中央日報︾看到台灣準備發展積體電路的新聞。計劃一確定,他不僅辭掉在美國年薪一萬八千美元的半導體工程師工作,回台灣報到,還寫信通知同在美國,也是半導體工程師的大學同學史欽泰。
「主管問我為什麼要回國,我的回答是,看起來政府真的要做一些歷史性的工作,」楊丁元回憶說。
在電信研究所工作五年的謝錦銘,更是充滿自我期許。「歷史上,我們是孫部長赴美學發電之後,中華民國第二批大規模受訓的技術團隊,」現任益詮電子總經理的謝錦銘不掩驕傲地說。
相互扶持的異國生活
踏上美國土地後,取經團兵分四路,分別在RCA紐澤西州桑維爾郡廠區學設計,俄亥俄州芬來郡廠區學製程,加州烏蘭山郡廠區學測試,以及佛州棕櫚灘學設備。
「早上出門上班,工廠關門下班,生活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睡覺,也在同一間宿舍,」當年在紐澤西學積體電路設計的謝錦銘說。
位在RCA製造大本營的史欽泰也不輕鬆。他不僅要學製程,還負責每天開車接送同仁上下班,調解他們之間的情緒摩擦,「角色更像保姆兼司機,」回憶中,一慣拘謹的史欽泰,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
那一年聖誕節,大雪紛飛的平安夜,美國人紛紛回家團圓,遠離家鄉的取經團,只能結伴在寧靜的紐約街頭壓馬路,記憶猶新的謝錦銘說,「那種心情真的很落寞。」
不過,自我驅策,不希望「整個計劃就垮在自己身上」的責任心,使得他們忙碌,保持旺盛的學習欲望。這批高科技取經人平常在辦公室,看到有趣的文件就開口借閱、影印,人在現場遇到問題,「馬上問、馬上學、馬上解決。」
總領隊楊丁元每天要發電報回新竹,向計劃主持人、當時電子研究中心主任胡定華報告進度,負責採購示範工廠需要的設備,與RCA溝通協調,經常忙到別人休息時還在忙。
楊丁元也要求所有成員只要能看到的東西就抄下來,連工廠用的地板蠟都包括在內。「當時台灣的基礎設施不足,美國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台灣未必有,」他解釋。
有一回,RCA工廠失火,廠方清查發現,儘管當天是週末,台灣來受訓的工程師仍在廠內,從此規定受訓人員週末不能進廠,一位取經團成員指出。
儘管如此,取經團仍朝著培養實戰經驗邁進。第一枚國人商品化研發,編號CIC○○○一積體電路產品,就是在這樣的企圖下,從紐澤西的實驗室中產生。
謝錦銘記得,當時,曹興誠由台灣打電報,告訴他們已經拉到一筆生意,為聯勤總部設計一顆空飄氣球用的積體電路。
一個月後,這枚一千三百多顆電晶體的計時積體電路,在紐澤西由楊丁元、謝錦銘設計出來。囿於經驗和技巧不足,細如髮絲的線路,還是兩個人用手工接出來。楊丁元不諱言,編號列上三個○,目的是為了「將來還有更多產品」。
在太平洋的這一端,企圖心也驅使計劃主持人胡定華,不僅坐鎮新竹市工研院光復院區,還三天兩頭往仍是一片荒煙蔓草的新竹縣竹東鎮重埔山頭跑,頂著風構思如何興建全台灣第一座積體電路工廠。
當時,台灣只有兩家與積體電路有關的企業。其中,德州儀器是將美國母廠的晶圓進行切割、包裝;另一家國人自營的萬邦電子,則承接德儀產品的封裝作業。
整個台灣產業大環境也是紡織、電子加工等輕工業當道,人才回國,只有到大學教書一途。
但是,在密蘇里大學電機博士、擔任過交大電子系主任、實驗室主任的胡定華眼中,積體電路,不管技術、產業或產品,變化飛快,絕對是企圖心強的人的競技場。台灣肯投資研發經費發展積體電路技術,他心中驀然升起無名的「興奮感」,催促他放棄教職,忍受「採購一件設備,要克服六十幾道程序」的不耐,實際進行積體電路產業的扎根工作。
為了讓台灣早點加入這場賽局,胡定華讓行政企劃能力最強的曹興誠加入取經團隊,直接觀摩學習RCA的後勤管理。他也透過技術顧問潘文淵居中溝通協調,把示範工廠的產能由三吋晶圓、每週五百片,擴大八倍,達到每週四千片。
「四千片是經濟規模的作業,工業技術要生根,一定要實戰,」胡定華解釋。
有趣的是,示範工廠的訂單,就在這種盯著國際潮流、不怕失敗的精神下出現。香港商和樂建材董事長祝偉中指出,民國六十六年示範工廠落成時,他正好赴南投工業區考察環境,回台北途中順道參觀竹東的工研院,沒想到卻遇上大學時代就熟悉的史欽泰、楊丁元、曹興誠。親切加感動,祝偉中當場下了十萬顆電子錶積體電路訂單,包下當時示範工廠前六個月的產量。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他們除了缺經驗,專業、用功上都沒問題,」身為「積體電路技術引進紀念會」貴賓,特別由大陸趕來參加的祝偉中回憶。例如,當時蔡明介負責設計電子秤積體電路,「告訴他哪裡錯了,他都能謙虛接受,」祝偉中記憶猶新。
事實上,這種捨我其誰的使命感,一直延伸到聯華電子和其他衍生公司的經驗。
例如,民國七十年前後,由於電子所技術移轉,政府擴大民間參與投資成立的聯電,經營績效起不來,東元、聲寶等大股東出現要求整頓的意見。當時擔任工研院電子所長的胡定華,陷入「聯電起不來,一切還是一場空」的抉擇。他被迫要求「左右手」,當時擔任副所長的曹興誠「下海」,並告訴曹興誠,「當初受訓,孫運璿告訴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現在我告訴你,『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胡定華回憶。
曹興誠想了兩天,決定去了。
「今天看曹興誠,當然是令人羨慕的贏家,但是當年,他其實是放棄穩定發展,投身一個經營不善、前景不確定的高科技公司,」從事積體電路設計,方陣科技總經理張基平觀察。曾在民國六十八年被派去RCA受訓的張基平提醒,由取經團催生出電子所後,陸續衍生台灣光罩、華邦電子、台灣積體電路及智邦科技等公司,但是每一家在當時,都是高風險投資。「即使百億大廠台積電,一開始時,也不是今天這麼風光。」
回頭看,取經團經驗除了捨我其誰的工程師使命感外,還有一股不可缺少的力量,主事者有遠見,敢於支持和信任,提供年輕人發揮舞台的領導特質。
充滿理想的年代
相較今天,從學校到產業界,感嘆政府沒有明確產業發展目標的聲音此起彼落,當年,取經團成員的感受卻正好相反。
一個耳熟能詳的例子是,當年經濟部長孫運璿決心投資四億台幣,引進積體電路技術,國內外並非沒有異議,不僅旅美學人在報紙上撰文呼籲:「世界上有三樣東西不能碰:電腦、汽車和積體電路。」而當時的行政院院會中,同樣出現不贊成的聲音。
儘管如此,主其事的孫運璿默默扛下批評的聲浪,更認真規劃整個計劃。「從他身上,我學到反對也是一種貢獻,把事情做得更仔細,」全程參與積體電路移轉計劃的胡定華說。
「我們這群人,沒有人能獨力創造台灣的積體電路產業,而是在一段特殊的領導經歷中,大夥兒相逢,交互激盪,讓產業的土壤長出燦爛的果實,」回首過去,一位取經團成員感慨地說。
一手策劃籌備引進技術紀念會的史欽泰指出,「這麼做,目的不是為了哪個人,而是為整件事。」
不過,歷史會記得,在那個年代,曾有人對年輕工程師那麼有信心,而這批年輕工程師,也將信任化為實際行動和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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