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09-01 天下雜誌：郭台銘悍鬥鴻海霸圖 — 布局 • 衝戰 • 殲滅

 郭台銘悍鬥鴻海霸圖 — 布局 • 衝戰 • 殲滅

在所有獲利和成長的指標上，鴻海樣樣搶佔前幾名。 數字背後，他的「梟雄」企圖和曹興誠並稱，強勢管理更甚張忠謀， 「既怕他，又不了解他，」一位同業主管說。 五年來，郭台銘首次接受媒體專訪，這位讀孫子兵法、意志驃悍的領導人，如何實現「台灣第一、亞洲第一、世界第一」的決心？ 令人注目的鴻海動向，下一步攻向何處？

 文 盧智芳   天下雜誌220期

發布時間：1999-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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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對投資人大聲說話的企業主不多，鴻海集團總裁郭台銘就是。

　六月一日，鴻海精密的股東大會上，郭台銘與股東在發言程序上起爭執。氣極了，「你可以不要買鴻海的股票，」他直截了當地對台下股東說。

　郭台銘的確有實力這麼說，因為，去年鴻海每股盈餘七．六元，營收成長六三％，非常搶眼。

　四十九歲、兩鬢已經泛白，郭台銘在業界素以性格剛強、作風霸氣著稱，就算面對股東，也不改本色。

　他的霸氣造就鴻海。鴻海做的是連接器，這是連接不同電子組件間的小零件，但郭台銘卻有本事作成大生意。現在，鴻海是全球最大的個人電腦連接器供應商，數得出來的世界大廠，如英特爾、康柏、戴爾與IBM，都要與它合作。

　「鴻海已有世界級企業的氣勢，」連接器產業升級促進會榮譽會長、台灣龍傑董事長何敬智說。

　經營績效反映在數字上，鴻海去年營收三八二億，在《天下雜誌》一千大企業調查中排名第十五，最賺錢的五十家排名第十二、營運績效最佳排名第四。

　個人擁有鴻海三成股權的郭台銘，繼去年後，今年再度登上美國《富比士》雜誌全球財富排行榜，以一二億美元的身價排名二七一，勝過廣達電腦董事長林百里。

　最近幾年，郭台銘霸氣的作風，數次震撼台灣的個人電腦產業。

鴻海雖然只是小零件的供應商，但是運用策略聯盟及轉投資（見表），正一步步擴張到上層的系統（指個人電腦組裝）。這種剽悍的發展策略，就好比原來做汽車螺絲的公司，開始自己做車身、做輪胎，眼看就要與福特、豐田比做整輛汽車。

　市場不斷傳出郭台銘要從準系統跨足系統。七月中，鴻海取得做系統組裝的華升電子一八％股權後，神達、大眾聯手防衛鴻海，結盟爭取康柏低價電腦訂單的傳聞，甚囂塵上。

　就在消息傳出後數日，大眾電腦董事長簡明仁與神達電腦總經理蔡豐賜，接受《天下雜誌》採訪，兩人都否認有聯手封殺鴻海的計劃。對外界種種疑慮，郭台銘再度強調，目前鴻海絕不會進入主機板及系統。但是郭台銘大膽、犀利的趨勢判斷，卻預告出他會有大動作：「個人電腦將會是我專長的機械業，不是電子業，」郭台銘說。

　一舉一動都受市場高度關注，郭台銘應該是個出名的公眾人物，他卻極少公開露面。五年來，除了公開場合，郭台銘不見媒體。員工形容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同業既怕他，又不了解他，」一位同業說。

　對鴻海，郭台銘就是靈魂。「他（郭台銘）之於鴻海，更甚於張忠謀之於台積電，」技嘉科技董事長葉培城形容。

　白手起家，只有中國海專畢業的郭台銘，為什麼有這種影響力？台灣有數百家連接器廠商，為什麼只有鴻海出線，躍上世界舞台？鴻海又會如何震撼台灣的電腦產業？

大膽敢衝

　靠近郭台銘，很容易感受到他的沸騰精力與好強求勝的強烈意志。

他說話滔滔不絕，眼神直視，語氣強勢且不容人輕易打斷。提到競爭態勢，剽悍的氣質自然顯現。

　「最近有人問我，你有沒有競爭對手？」郭台銘語氣一轉：「我必須要講，在我的領域裡面，我根本不認為這些台灣小廠是我的競爭對手。」

　每天，郭台銘至少工作十五小時。辦公室三個偌大白板上，掛著記錄用的大白紙，密密麻麻地分析產品與市場。今年鴻海計劃在日本設廠，其中一張白紙上寫著斗大的字：「進攻日本市場之戰略。」

　牆上懸掛的巨幅世界地圖，圈來圈去，各種箭頭勾勒出郭台銘運籌帷幄的思考歷程。

　郭台銘自喻喜歡挑戰困難，愈困難就愈有鬥志。他想不出在成長過程中，有任何特殊際遇養成這種性格，但他很早就清楚挑戰困難的報酬：每過一關，自己就有更強的實力。

　業界常拿郭台銘與聯電董事長曹興誠並舉，說兩人都有梟雄氣勢。對此，曹興誠倒是哈哈一笑帶過：「大概因為都專注本業吧。」

　同業眼中的鴻海，不論在策略與執行上，都以大膽、敢衝、投入大手筆著稱。比如郭台銘早在一九八八年就赴大陸設廠，屬於早期動作快的一群。建築師吳瑞榮當時為郭台銘在廣東深圳設計、規劃第一座廠房。「深圳大學前三、五百畝地，啪，他一口氣全買了，」那是郭台銘第一次在大陸買地蓋廠，吳瑞榮印象極為深刻。

　郭台銘敢衝的性格，表現在先接下訂單，再全力擴充產能的策略上。吳瑞榮甚至有三個月建廠，工廠一邊趕工興建、一邊生產出貨的經驗。

　每一次，郭台銘的大手筆都像下個賭注。「每次賭贏，鴻海都更上一層樓，」一位同業指出。

　但郭台銘自己卻不這麼看。相反的，他認為企業經營要有格局、布局與步局等「三局」，每一步都要經過思考。

　從成立鴻海的第一天，郭台銘的目標就很明確：他要鴻海成為台灣第一、亞洲第一、世界第一的企業。「阿里山的神木之所以大，四千年前種子掉到土裡時就決定了，絕不是四千年後才知道，」郭台銘說。

　挾著做第一的企圖，以及本身的霸氣，郭台銘強烈捍衛自己的企業版圖，不容任何競爭者接近。不只如此，他要掌握任何影響事業的變數。

　今天的連接器，精密度已不遜任何高科技產品。以一個銜接微處理器與主機板的連接器來說，半張名片大的面積上，密布數百個針刺般的插孔，有一個不密合就不能用。

　對郭台銘，鴻海不能被任何人扼住喉嚨，掌控生死。所以製造生產之外，他連上游相關技術都不放過。

　反映在做法上，鴻海非常重視研發，而且範圍從量產技術延伸到上游原料。早期，他就曾與南亞、長春石化做出台灣第一套工程用塑膠粒。

　為了進軍電腦機殼，鴻海和燁輝合作發展鍍鋅鋼板，鴻海利用自己的實驗室，就能分析出材料結構。「我花非常多時間練基本功，」郭台銘說。

　土城總廠內，鴻海大大小小的材料、檢測實驗室就有十餘個。光是基礎材料，就有五個博士在研究。大陸的檢測部門有一百人，還不包括散布在各事業處的研發編制。

　「他（郭台銘）的確用心經營，」台灣龍傑董事長何敬智肯定競爭對手。

　除了掌握核心技術，郭台銘還有一項可攻可禦的武器：專利。

　前年國內企業取得專利的排行榜上，鴻海高居第五，居電腦產業之冠。

　鴻海土城廠內，有國內企業少見的大規模法務部門。僅駐廠律師就有六人，專利工程師有十餘人，大陸編制更超過五十人。

　這些法務人員除了應付對手的訴訟、分析產業的動態，更重要的，是將鴻海投入研發的努力，轉成專利。

　從九五年迄今，鴻海提出申請專利超過三千件。光是今年前八個月，鴻海就申請了一千一百件專利。

　早期，鴻海規模不夠大，常遭到國外大廠控告侵權，「鴻海的法務部門是被打大的，」一名駐廠律師說。現在，專利成為高科技業另一種競爭手段，他也承認鴻海仍然經常接到競爭對手的警告。

　涉獵孫子兵法，郭台銘顯然已經反守為攻。「同業想不碰到都很難，」郭台銘豪氣地說，「現在他們不能告我，我還要回去告他們。」

迷惑三天

　為什麼郭台銘如此重視掌握技術自主？這跟鴻海發跡的過程有關。

　回溯到一九七四那一年，剛退伍的郭台銘成立鴻海精密工業。當時鴻海的資本額只有台幣三十萬元，做的還不是連接器，而是黑白電視機旋鈕。

　旋鈕與連接器一樣，模具開得好不好直接影響產品品質。但當時三重埔的模具廠都是黑手師傅經營，生意一好，學徒就出去自行開業，人才流動快，模具品質、交期都不穩定。

　郭台銘當時雖然年輕，卻心思縝密。他觀察到這些模具廠都靠經驗，而不是知識做事，所以永遠靠錯誤學習。小廠林立，資本、技術很難累積。「每個人都在學作老闆，而不是學做好的模具工程師，」郭台銘說。

　飽受上游廠困擾，郭台銘因此深切體會：依賴他們，鴻海不可能成長。

　一九七七年，手中好不容易蓄積第一筆資金的郭台銘，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到日本買進模具設備，蓋自己的模具廠；一是在土城買地建廠，不用再租借廠房。

　幾經掙扎，郭台銘決定選擇前者。一年後他到原地去看，當時台灣的房地產開始飆漲，地價整整升高一倍。「我自己整整迷惑三天，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一年來學做模具很辛苦，又看不到成績，」郭台銘回想當時心情。

　如果求近利，他還可以把模具廠賣掉，回去買地。但是一心想打出江山的郭台銘，始終沒有回頭。

　成立第四年，鴻海的模具廠開始展現績效。後來鴻海陸續建立電鍍部門與沖壓廠，迅速拉開與同業的距離。

　進入八○年代，個人電腦工業起飛，黑白電視衰退。擁有模具技術的鴻海駕輕就熟，很快切進個人電腦連接器領域。

從美國做回台灣

　現在來看，與國際大廠間的深厚關係，是鴻海的一大資產。

　鴻海的角色不僅於量產的上下游夥伴，更提升到共同開發、設計的階段。比如鴻海派人常駐英特爾，開發的連接器幾乎與英特爾的新規格同步，這種優勢更加穩固鴻海的地位。

　鴻海從連接器跨足準系統因此水到渠成。「同樣的客戶，鴻海能提供完整服務(total solution)，當然更有吸引力，」一位同業主管指出。

　然而這種關係無法速成。從以前到現在，郭台銘經營客戶，就跟他經營鴻海一樣剽悍。

　以爭取康柏為例。一九八七年，康柏在台灣還沒有國際採購處。郭台銘拋下董事長身份，把台灣公司交給弟弟郭台強，隻身赴美。他提著公事包賣連接器，起初頻頻吃閉門羹。

　但是他的做法讓康柏無法忽視。郭台銘不惜在康柏的休士頓總部旁設一個成型機廠，康柏只要有新設計，最快當天就能看到模型。

到今天為止，鴻海與康柏的關係超過十年，但是郭台銘經營客戶關係的悍勁未曾稍減。今年四月，鴻海宣布斥資三千萬美元，委託康柏建置企業資源規劃系統（ERP），這個金額就比康柏其他在台代工夥伴都高。換算成近十億台幣，令同業咋舌。　　

　康柏正積極走向電子商務與服務，鴻海這個動作，無異將雙方關係更推進一層。

　郭台銘性格強勢，毫無疑問是個強勢領導者。在他的思考中：「民主是最沒有效率的。民主是種氣氛，讓大家都能溝通。但是在成長快速的企業裡，領袖應該帶著霸氣。」

　所以鴻海的決策速度很快，往往幾個人就能作出決定。

　同樣的豪邁，對人，郭台銘很捨得給，同業因此飽受壓力。「我們不是不知道誰是人才，只是出不起價錢，」一位同業董事長感嘆。

他也捨得投資養成人才。鴻海內部有個非正式的「鴻海大學」，到處都掛著課程表。鴻海員工每年都有必修學分，連線上作業員都不例外。

　這與郭台銘個人習慣有關。郭台銘主導鴻海策略，卻沒有犯過致命錯誤，因為他勤於拜訪客戶，了解趨勢，而且非常好學。一位外商公司總經理就說，早期郭台銘常拉著他聊天，動輒數小時，為的就是想知道外商公司怎麼運作。

　對管理，郭台銘的原則是「以身作則，獨裁為公」。他每天開會馬不停蹄，長時間工作，員工跟著不敢稍懈。「鴻海的業務員，沒有回家吃晚飯的權利，」一位資深業務經理說。

　掌握技術、市場與人才，郭台銘面對競爭對手的強悍策略，為他打出天下，但也引起同業對鴻海殺價、挖角，喜歡興訟的強烈批評。

　一位外商主管提起鴻海的殺價氣憤填膺：「鴻海殺得別人完全不能招架，就像打殲滅戰，」他憤憤地說。

　幾位同業一致指出，鴻海產品線廣，橫跨連接器與機殼、線纜、光碟機，非常擅長用「搭配銷售」。在某些種類產品上，鴻海賺取超高利潤，其他的連接器不惜流血輸出。「等於是買蘿蔔送蔥，」業內人士指出。

　產品單純的小廠，因此被殺得節節敗退。要不，就得成為鴻海的協力廠，提供鴻海零件。

　對這些批評，郭台銘並不接受。郭台銘否認鴻海是價格殺手，而且引用《孫子兵法》中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認為殺價是下策。但話鋒一轉，他指著辦公室裡手握春秋、大刀立在一旁的關公塑像說：「今天還是看春秋、比謀略的時候，等我要動到關刀時，大家就慘了。」

　儘管許多同業不認同郭台銘的作風，但他們也都同意，沒有鴻海的強勢競爭，台灣不會在連接器上佔有這樣的地位。正如郭台銘所言：「我是把外國的生意拉到台灣做。」

　某個角度看，鴻海變成刺激傳統連接器業進步的動力。一位後進公司的年輕主管就說，鴻海今日的規模，多少為他立下了未來奮鬥的目標。

PC變成機械業

　現在，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都是，郭台銘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主機板與系統廠都是鴻海的客戶，鴻海如果介入，無異與客戶競爭。郭台銘始終否認，去年還特地召開記者會澄清。

　如果鴻海真的進入系統，簡明仁評估，最先衝擊的也是低價、低階的電腦市場。鴻海做零件，核心技術在機械，與系統需要的電子技術不同。

　但郭台銘對鴻海的思考，其實建立在他對趨勢的判讀上。他認為，當電腦整合的腳步愈來愈快，主機板設計愈來愈簡單，整台電腦只剩下幾個重要零件、組合起來就完成的時候，PC就不是電子業，而是機械業了。以鴻海過去打下的機械、模具根基，「那時候，不用我們去找，客戶也會自己來找我們。」

　到那一天，會是怎樣的局面？國內一位前三大主機板廠主管評估，以郭台銘過去的強悍霸氣，一定會重組系統產業版圖。

　對郭台銘，怎麼讓鴻海順利轉戰新戰場，將是繼鴻海崛起後的下一個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