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平凡的一個月份

【1985-02-27/聯合報 鄭清文】

「雙春，雙雨水」，而且又碰上甲子年，難怪老早就有人擔心會發生什麼大事件了。

但是，這個有二十六個節氣的甲子年已經過去了，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中國是以農立國的，曆法也採用陰曆，又稱農曆。陰曆是以月亮的圓缺為基準。但是，太陽對農作物的影響，比月亮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農人才又配合以陽曆的二十四節氣，做為作息的依據。

我說二十四節氣是陽曆，一定有很多人不同意吧。因為，這和農事息息相關，一般人就自然以為是農曆了。實際上，只要看看這二十四節氣，如何平分到十二個月，而且，同一個節氣，每年最多也只差一日，就知道該是陽曆的了。

二十四節氣，在陽曆是固定的，對陰督就不然。

「雙春，雙雨水」，表示這兩個節氣，不但可以跨月，而且還可以跨年。

從太陽的歷程而言，冬至要比立春更為重要。但是，對農耕而言，立春的聲音，來自大地，給農人帶來新的訊息。

冬至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個節氣，在陰曆，卻落在十一月。這二十四個節氣，大部份都會跨月，只有冬至像一個固守在貧窮的農村裡的中年農婦，堅守在十一月這個最平凡的月分。

十一月，的確是全年中最不出色的月份。

在十一月中，不但沒有重大的節日，連天氣和景色都那麼尋常。

在別的地方，十一月似乎是個彩色的月份。但是，在台灣，既看不到楓葉的紅，也看不到銀杏的黃。整個農村的景色，就是那些割掉稻子，留在田畝中的一排一排已乾黃的稻株頭，連歲寒三友的竹葉，也失去翠綠，只有那些相思樹，勉強維持一個蒼鬱的局面。

十一月，也是一個缺少聲音的月份，許多鳴蟲，到這時候，似乎都已躲起來過冬了。

至於天氣，從月份而言，十一月已是冬天。但是，似乎沒有什麼冬天的氣味。在台灣，冷也冷得不夠出色。就是有幾天，能冷得叫人憶起冬天的，也是在十二月以後的了。

十一月，對農人而言，也是最平凡不過的。為了配合收割而舉辦的年尾戲，早已演過，農村已進入了真正的農閒時期。

有些農人，會利用晚間或農閒期出去捕魚的，到了這時候，也因水太冷，魚不吃餌，只好把一些釣具拿到稻埕上去曬太陽了。

也會有些農人，找個時間，邀三五個鄰近的農友打打四色牌。但是，因為還沒有新年的氣象，也熱不起來的。有些人還說打牌會浪費煤油呢。

這時，比較勤奮的農人，也會犁開一些田，用來種植芥菜、甘藍、蘿蔔一類的蔬菜。在犁田的時候，也會看到一兩個小孩跟在後面，撿拾在田裡過冬，被犁翻出來的泥鰍或鱔魚。

農人在農閒期種植的蔬菜，是為了自用，或挑到鄰近的市場零售的。像蘿蔔，吃不完的，還可以曬起來做蘿蔔乾，芥菜可以醃起來做鹹菜。

在這時期，有些農人，喜歡在寬而厚的腳板上，趿一雙三寸高的棕木展，在田路上走來走去。穿棕木屐和女孩子穿高跟鞋相似，而又不同。農人，平日挑重擔，把人都壓矮了，用棕木屐墊高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其實，農人喜歡穿棕木屐，是因為棕木屐又高又厚，可以穿上一兩年，在田路上走動，也不會沾到泥巴。

除了冬至，十一月裡，似乎也沒有什麼節日。冬至，也稱冬節。這個節日，並沒有重要到要供奉牲禮。

在冬至，一般的家庭，只是用清圓子祭拜神明和祖先。雖然，只有圓子，卻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節日，尤其是小時候，物資還相當的缺乏。

在冬至的前一天，家家開始浸米、磨米、壓米漿、搓圓子。搓圓子，都是在晚上做的。

清圓子，就是圓子泡糖水。通常，糖水和圓子是分開煮的。用開水泡好糖水，再把用開水燙好的圓子，舀進糖水裡。鄉下人較節儉，糖水是用黑糖泡的。在城裡，才有人用赤砂，有時還加幾塊搗破的老薑母。其實，黑糖圓子，還帶有一點薰味，特別的香。

在城裡，搓圓子，一部分要加紅色色素，俗稱紅花米膏，或紅朱膏。

在小時候，一邊搓圓子，一邊聽大人講紅花米膏的故事。紅花米膏出產長山。長山有一種樹，會吸人血。紅花米膏，就是這種樹汁製成的。大人還警告小孩子，不乖的話，就要賣到長山給人做紅花米膏了。

沒有著色的圓子，雖然是白色，卻不能直稱白色，必須稱銀色。白色是不吉祥的顏色。小孩子調皮，明知故犯，故意說成白色，就要提防挨老祖母的拐杖了。

在鄉下，一般是不用紅花米膏的。他們用黑糖煮圓子，也是為了避免犯顏色上的禁忌的吧。

小時候，我們喜歡搓圓子，更喜歡搓「圓公」。圓公就是大圓子，比一般的要大好幾倍，鄉下人搓圓子，是只有一式，而不分大小的。

搓圓公要看閏年。陽曆的閏年，四年一次，在二月多一天。農曆的閏年，要多一個月。因為陰曆年，一月只有二十九或三十天，十二個月加起來，只有三百五十幾天，而陽曆，一年卻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兩年至三年，就要多一個月出來了。

在一般的年份，要搓十二個大圓子，有閏月的，就要搓十三個了。

小時候，搓大圓子，故意拿紅白相摻，以便明天可以認出自己所搓的。但是，大人的想法卻不一樣。紅白相摻，實在不好看，所以在小孩離開之後，就拿起來重搓，怪不得小孩子一起來，找不到自己搓的圓公了。

十一月，的確是一個最平凡的月份。但是，千萬不要忘記，陽曆的過年，有三分之二，卻是落在陰曆的十一月裡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更容易使人忽略了十一月的吧。

【1985-02-27/聯合報/08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