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們說了明代財政的一個有趣現象:朱元璋越想控制的東西,他就越控制不住,反而成就了民間經濟的自由活躍;朱元璋越想迫害的人,他就越迫害不了,反而成就了蘇松二府的繁榮發達。這是個始料未及的故事。
今天,我們借著郭建龍老師的這本書《中央帝國的財政密碼》再來說一個始料未及的故事。
農耕帝國的財政基礎,就是土地嘛。搞清楚全國的土地和人口,這是中國古代中央財政的基礎。上一周,我們在講唐朝的時候,唐朝皇帝在這個問題上做得就不好,自始至終是一筆糊塗帳。
到了朱元璋的時候,朱元璋就想,我是個狠人啊,這個問題我能解決啊。於是,他幹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從從洪武十四年,開始編訂天下的「黃冊」,就是戶口登記冊。這以後朝廷收人頭稅的基礎就是這個「黃冊」。黃冊編訂完,六年後,朱元璋又開始編訂「魚鱗冊」,就是帶圖的土地登記冊,因為土地一塊塊的嘛,在圖上像是魚鱗,所以叫「魚鱗冊「。這兩個活兒幹完,花了12年時間。現在大明朝的家底兒清楚了,全國戶籍共計一千零六十五萬二千八百七十戶,人口六千零五十四萬五千八百一十二人;土地面積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你看,工作很細吧,有零有整的。這是那個時代的大數據工程,很了不起。
但是問題來了啊,這戶籍、人口、土地,都在變動中啊。朱元璋說,那還不簡單,每過十年再干一次不就得了?朱元璋沒想到的是,他自己個性苛刻嚴謹,建國初期行政效率也高,即使如此還幹了12年,你後代的那些子孫皇帝,你要求他們十年干一回,能力上做不到嘛。
但是還是我們昨天講的那個因素,明朝特別在意祖訓,只要是朱元璋說了,以後都要這麼辦,後來的皇帝還真就不敢不辦。那怎麼辦?好辦啊,就把10年前的數據再抄一遍好了。上上下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是清查過了。
當然了,明朝畢竟幾百年,也有真普查的,但是數據就是越查越少。到了萬曆年間,土地只有朱元璋時候的一半了。土地又沒長腿,還能跑到哪裡去?說白了就是每次清查的時候,地方官是能少報點就少報點,因為以後交稅的任務會少一點啊。就這樣,大明王朝的財政基礎,越來越縮水。
在整個中國歷史上看,明朝財政是最保守,最簡單的。就是人口稅和土地稅,加上一點鹽茶專賣的收入,所以,政府的收入基本是固定的。明代工商業其實非常發達,但是因為朱元璋給明代財政定下來的這個小農基因,導致政府沒有能力對變化無常的工商業收稅。你懂的,王朝越到後期,支出總是越來越大,僅僅養活明代皇室的那筆錢就大得嚇人。軍事支出要是再一起來,這個僵化的財政體制,根本就對付不了。
明白了這個背景,我們就可以聊聊那次著名的張居正改革了。
張居正上台當首輔的時候,其實改革的條件是不錯的。萬曆皇帝剛剛登基,還是一個10歲的小孩。他媽媽李太后非常信任內閣首輔張居正,宮裡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和張居正關係也很好。這是一個大臣施展拳腳的最好環境了。但是,按照郭建龍老師的說法,張居正的所謂改革,其實根本就稱不上是一次改革,核心只有一樣,就是怎麼更高效率地收稅。當然,這不是求全責備,每個人都受制於兩個東西。一個是環境。一個是自己的格局。
作為一個改革家的張居正,環境不錯,但是格局是一般的。為啥這麼判斷?因為他就是一個現實派。現實派的好處是能做成事,缺點是很難超出現實給定的格局做成事。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和權臣,太監的關係都不錯,對於以權謀私的行為,比如讓兒子中狀元,這種事,張居正是不太避諱的。這樣的人,當然對於整個行政體制也只能做點縫縫補補的工作。也就是所謂「理順式改革」。
張居正最大的政績,就是整理稅基,清查人口和土地。就是把朱元璋幹過的事,再幹一遍。一通全國大幹快上,結果出來了,全國土地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雖然比朱元璋的時候還少一點。但是比明孝宗的時候多了將近一倍啊。朝廷對於全國土地有了全新的掌控力。
有了這個大數據基礎,張居正就幹了那件讓他名垂青史的事,「一條鞭法」。我們在中學歷史教科書上學到這個一條鞭法,寫的都是鞭子的鞭,但實際上,應該是編輯的編。
為啥呢?因為這個改革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讓朝廷和老百姓之間的稅收關係變得更簡單。不再分什麼土地稅、人口稅、勞役、攤派。所有這些統統按照土地數量來交。現在朝廷經過清查,有了相對準確的土地數據了嘛。所以,在帳本上,一家人的名字後面,只寫一條,你家該交多少錢。所以,這是一條「編」,編輯的編。
這次改革的結果,你想都想得到,朝廷和民間的關係變得簡單而純粹:朝廷只掌握土地,你種地就交稅,沒有什麼廢話。朝廷只要銀子,其他什麼糧食、布匹,一概不收。朝廷一年只麻煩你一次,大家交稅也都方便,國家的行政效率即使有所退化,也能徵收上來這種簡單的稅。
所以好處是,張居正改革之後,明朝的財力大增。據說,張居正死的時候,北京的糧倉里裝滿了夠吃九年的糧食,府庫裡面也堆滿了銀子。但是,因為張居正的改革,歷史也為大明朝打開了一扇通向地獄的大門。為啥?就是這項改革讓王朝徵稅太方便了。萬曆44年,努爾哈赤七大恨 祭天,東北的局勢馬上要惡化了。明朝的軍費要增加了。怎麼辦?明朝的紙幣信用早就崩潰了。所以,這種小規模通貨膨脹的手段,明朝政府手裡是沒有的。但是他有另外一個工具,張居正改革留下的一個高效稅務系統,可以隨時加稅啊。萬曆44年,戶部尚書李汝華請求除了貴州和北京周邊,全國所有地區,每畝加收三厘五毫銀子,這就是200多萬兩銀子的總收入。
第二年,再加,每畝再加三厘五毫,再搞200萬兩。第三年,再加,每畝再加二厘。加起來這就是明末所謂的「遼餉」,為了應付遼東事務而加的稅。到了崇禎皇帝的時候,麻煩事更多。但是不怕啊,有了張居正的這個高效的收稅系統,加稅就好了嘛。這個心理和有紙幣的國家無法克制印鈔票的衝動是一樣的。所以,崇禎時期,又有了「剿餉」和「練餉」,就是剿匪的餉和練兵的餉。每次加稅之前,崇禎皇帝通常都要真心誠意地說,沒辦法,國家要用錢,再苦吾民幾年。每次都不好意思,每次都忍不住,一直加稅到民窮財盡,國破家亡為止。
聽到這兒,你覺察出了一種荒誕沒有?一個高效的工具,可能是一個讓你沉迷其中的工具。一個救命的手段,也可能演化成致命的手段。權力給自己開出了一條筆直寬廣的大路,然後一路狂奔,直到在道路的盡頭撞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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