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美國通過購銀法案,在國際上收購白銀,一九四九年,大陸淪陷,原因之一是金融體系崩潰,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經濟學大師傅利曼新書「貨幣的危害」為中國歷史提出新解釋。
書名:貨幣的危機(Money Mischief)
作者:傅利曼(Milton Friedman)
出版社:Harcourt Brace Jornorich
出版時:1992
米爾頓.傅利曼(Milton Friedman)可說是當今美國經濟學界芝加哥學派的祭酒,他的成就不僅在於他是一九六七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更在於他是開風氣之先,對主導戰後西方國家經濟政策的凱因斯理論大加砲轟的主將。
他認為政府過度干預經濟事務的結果,徒然增加經濟的紛擾,造成浪費。透過理論的撰述,教學、通俗著作、積極的鼓吹,傅利曼倡導的許多觀念已經從少數派變成支配當代經濟思考的主流之一。
今年八十歲的傅利曼前不久出版一本新書「貨幣的危害––貨幣史上二三事」,仍然充滿勇氣向成見挑戰。已進入人生黃昏的傅利曼,在新書中除了為多數天天用錢,但未必懂得錢之運作的一般人解開「貨幣之謎」,更不辭瑣細的討論了幾段貨幣史上的公案。
為什麼要回顧歷史事件?傅利曼在書跋中說得明白:「由於貨幣在經濟中是如此關鍵的因素,也通常是不可見的因素,因此即使是貨幣結構中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改變,卻能有非常深遠與預期之外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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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值得財經決策者警愓的是:「不同的兩個國家所作的貨幣決策相同,但卻可能有完全相反的效果,其中之一奏效,而另一個卻以災難收場,原因可能只在兩個決策的時機相差六年。」
波及中國
諷刺的是,常見有些國家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政策改變而付出沈痛的代價。傅利曼回顧羅斯福時代的貨幣政策,發現當時的「購銀法案」後果波及遙遠的中國,造成中國的財政金融危機,使共產黨有機會在極短時間內席捲大陸!
傅利曼的論證基礎在於他對金銀本位制的精闢分析。
處在今日紙幣本位的時代,許多人不太了解貴金屬在貨幣體系中的重要性,更不記得在本世紀中葉以前,中國一直是使用白銀為貨幣的國家。經濟史家全漢昇在《明清經濟史研究》一書中提出,一四三六年為中國確實開始使用銀的年代,其後的五百年,銀子一直是中國的貨幣基礎。但是中國不產銀,因此透過西班牙、葡萄牙商人由美洲輸入白銀。法國史學家布勞岱在《交換的遊戲》一書中也說,在十六至十九世紀間,美洲的白銀至少有二分之一流入中國。一八七○年開始,當世界上主要國家不再以銀為貨幣,而採金本位之後,中國與印度就成為少數採銀本位的國家。
這個區別不僅是歷史事實,更對經濟情勢產生重要的影響,傅利曼以一九三○年代世界性經濟大蕭條說明不同本位制的後果。當時金本位制的國家百業蕭條,物價下降,銀價當然也跟著降低,一九二八年的銀價到一九三二年跌為不到一半。而金價與銀價的差別加大,銀相對於金跌了四○%。銀價低,代表中國的通貨貶值,使中國的出囗產品獲得極大的競爭力。
決定性的一擊
因此在一九三○至一九三二年之間,中國的國際收支有盈餘,黃金與白銀流入國內。傅利曼指出中國獨樹一幟的銀本位制,使得「當全世界在一九二九年後陷入嚴重的經濟衰退時,中國卻享受了相當的繁榮與些微的通貨膨脹」。
但是隨著一九三一年,英國、日本與其他國家放棄金本位制,各國貨幣開始隨美元貶值,一九三三年美國也廢止金本位制,中國的優勢不再。中國銀元對美元升值,而出囗銳減,一九三二年比一九三○年出囗減少五八%,貴金屬流出。當世界各國逐漸由不景氣中恢復後,中國卻反而陷入相當嚴重的停滯狀態。
但對中國經濟決定性的一擊是在一九三四年美國的購銀法案。
依據傅利曼的說法,購銀法案是政治妥協下的產物。羅斯福在一九三三年當上美國總統後,急於擴大支出,推行新政,刺激美國經濟的復甦,因此需要國會的全力支持。當時的產銀七州國會議員,卻在利益團體的壓力下要求政府「為銀產業做點事」,因為銀價低迷,生產者希望政府以好價錢保證收購。這雖然與時代趨勢及政府施政背道而馳,羅斯福卻不能不屈服。
原因是雖然產銀州(猶他、愛達荷、亞利桑那、蒙大拿、內華達、科羅拉多、新墨西哥)全部人囗加起來不及紐澤西一州人囗,整個產銀業在一九二九年雇用不到三千人,但是七州十四名國會議員,掌握參院七分之一的票數,產銀利益集團可說有超乎比例的政治影響力。為了新政各項措施過關,羅斯福的策略是交換。
結果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九日,羅斯福簽署了國會通過的購銀法案。法案中規定,美國財政部必須在國內外收購白銀,購價為每盎司一.二九美元,使國庫擁有的白銀價值達所藏黃金價值的三分之一。這項法定權力一直到一九六三年才終止。
法案一通過,倫敦巿場上的銀價立即暴漲,一九三五年秋天的銀價更是一九三三年的三倍。而這項法案的惡果已隨歷史的巨鍊環環套下。
受害者自然是中國。
正因為中國是當時唯一的銀本位國,一九三三年之際,中國所有的白銀中還有高達四三%是作為貨幣。在這種情形下,傅利曼的結論再清楚不過,「銀既是貨幣,銀價上漲就造成通貨緊縮,並進一步導致嚴重的經濟問題。」不但因為銀價在國際巿場高,白銀或是外流,或是收藏,結果發行銀行的準備減少,通貨收縮;而且因為價格缺乏競爭力,中國的出囗劇減,包括農業在內整個經濟情勢陷於停滯。一九三四年耶魯大學教授羅傑士前往中國考察購銀法案造成的傷害,他在給美國財政部長摩根韜的報告中,坦率批評美國的貨幣政策「幾乎不考慮國際責任」。
惡夢提早降臨
問題還不僅於此。由於中國的貨幣流出,經濟衰退,逼使中國政府不得不發行法幣代替銀元,長達五個世紀的中國銀本位幣制忽焉改變,但也使得通貨膨脹的惡夢提早降臨。
日軍侵華是整個過程中的催化劑。為了因應軍費上的大量開銷,剛剛離開銀本位的中國政府發現沒有足夠的白銀儲備來對付財政短缺,於是企圖以印鈔票解決問題,這是各種貨幣創造的方式中最糟糕的。根據傅利曼的資料,「紙幣發行量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抗戰期間)增加了三百倍,平均年增率一○○%……戰爭最後一年更增加了二二四%!物價漲幅,高達一千六百倍,平均年增率超過一五○%。」戰後的情況更為惡化,把一九四八年發行的金圓卷算進來,一九四九年的物價是一九四六年的「五千四百萬倍」。
這樣的「惡性」通貨膨脹,也是大陸淪陷前金融崩潰的真相,起因竟是遠在美國的一小群政客所推動的銀價政策。銀價的好景從一九三六年後不再,長期而言,由於購銀法案徹底摧毀了世界上任何一國再以銀為貨幣的可能性,對內華達等幾個產銀州而言也是一無好處。
傅利曼承認,沒有購銀法案,仍然會有中日戰爭,有國共內戰,有通貨膨脹,國民政府內部當時的種種缺點也依然是國民黨最大的致命傷。但是他以史家的冷靜與中立態度強調,沒有購銀法案,中國可能延續銀本位制多幾年,而能在更有利的經濟與政治條件下改革幣制,「沒有購銀法案,國民政府也許會爭取到一兩年的時間,使通貨膨脹保持在較低水準。因為銀本位的存在本身就能防制貨通膨脹。」共產黨也許不致那麼快就席捲了整個大陸。
神祕而且致命
貨幣不但神祕,而且致命。從一九七○年代以來,人類已經生活在一個不依靠貴重金屬來凝聚貨幣價格的世界,不論稱為「管理貨幣」、「紙幣本位」,整個紙幣貨幣系統在利率水準、價格、匯率的波動起伏中延續至今,這個系統能不能穩建地運作下去不致崩潰,恐怕還是一個有待觀察的問題。
而不論是這個時代,或這個時代以前(金銀本位的時代),財經決策與政治情勢常常有微妙的關聯。傅利曼在書的一開頭說:「貨幣理論如同一個日本式花園……貨幣史亦復如是。」只有從不同的角度觀察,才能將全局的精微安排了然於胸。大陸淪共是一個民族的悲劇,但也是交錯因素中的全局一角。
而今天中央銀行因為物價上漲、匯率波動所採行的貨幣政策,經濟部因為投資大陸的熱潮所擬具的對策,因為美國三○一條款而引發的連鎖反應,無一不涉複雜政經因素,也格外需要微觀全局的能力。
這種能力或許能使中國免於再成為歷史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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