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白

2005年7月31日 星期日

天下雜誌: 加工區再起 — 從這裡我們追上日本!

美國經濟學家克魯曼(Paul Krugman)說過,全球化最大的動力,不是資訊科技,而是傳真機貨櫃的發明。這兩者加起來,出現了「全球供應鏈」。於是七○年代,日商紛紛進駐高雄、台中的加工出口區,外銷廉價產品。被遺忘了二十年,進入二十一世紀,加工區又浴火重生了。這回出頭的都是台商,很多曾在日商工作、合作過,他們學會了日本的技術,打造出台灣火熱的液晶面板、數位相機產業。在這個始料未及的過程裡,愈來愈多的科技項目,日本對台灣的科技優勢,也被「抹平了」。這段歷史,現在也在中國大陸、印度重複演出中。後進國家以廉價勞力為餌,從發達國家學得先進技術,是為「技術擴散」。

文 陳良榕   天下雜誌328期

發布時間:2005-08-01

「只要你蓋了,他們就會來。」——美國電影「夢田」(Field of Dreams)


 位在半屏山邊,被廣大的中油煉油廠包圍的楠梓加工出口區,是台灣半導體封測業的搖籃。

 三十九年前,美商高雄電子便在這裡成為台灣第一個半導體廠。

 剛成為世界第一大半導體封測廠的日月光,烈日下閃閃發光的高科技廠房,正在安裝新產線。日月光預計兩年後,這個「宏萊」新廠能為日月光增加一年七億美元的營收。

 「宏萊」代表這裡是日商「宏萊化學」的舊址。而且不只這裡,「伊藤新」、「萬寶至」、「台弟」,幾乎每個日月光新廠,都曾是三十年前就進駐加工區的老日商所在,現在紛紛關廠,移往大陸。「人家賣,它(日月光)就買起來,」經濟部加工出口區管理處副處長陳聰潔說。

 屈指算來,日月光在楠梓區的廠房已編到十二號。若加上今年十一廠預計新招七千名員工,日月光集團在高雄員工人數將近兩萬名,約等於楠梓出口區的一半人數。「加工區快要變成它(日月光)的專區了,」一位看守門禁的警察說得好。

 加工區另一個火車頭,位在台中的手機面板龍頭勝華科技也是如此,讓潭子加工區內掛有「WINTEK」藍色招牌的大小廠房,現在已有八間之多。

 三十多年來一直是潭子最大廠的相機大廠台灣佳能,也在去年被勝華奪走區內第一的寶座。年年倍速成長的勝華,預計全年營收可超過五百億台幣。土洋消長 加工區不再是租界


 這種土洋消長的變化,讓不少人訝異。「以前那裡根本是租界嘛!」一位二十年前就採訪加工區的資深記者感嘆。

 根據加工區總管理處的統計,外商佔加工區營業額的比例,已降到三成以下。

 當台資廠逐漸壓過外商,成為加工區的主流,也帶領加工區重回頂峰。去年加工出口區,合計創出台幣三五三六億營收(約為竹科的三分之一),雇用超過七萬名勞工(約為竹科七成),兩樣數字都是歷史新高。

 基本上,加工區的產業架構已從早年勞力密集,轉型為技術、資本密集的半導體、光電等台灣兩大明星產業,已佔去年加工區總營業額的七成,根據出口區管理處統計。

 而與遍布晶圓廠、IC設計公司的竹科,面板廠林立的南科不同。加工區的「光電」,大多指的是背光模組、偏光板等零組件廠,以及下游的後段模組組裝;「半導體」是後段較勞力密集的封裝測試。

 今天的加工區已與竹科、南科的供應鏈緊密結合,「成為科學園區的附庸,」長年研究加工區群聚的高雄師範大學地理系吳連賞教授說。

 加工出口區的轉型,不僅重振這個台灣經濟史遺跡的生命力,更為晉身光電、半導體科技的全球競賽打下新地基。

 從科學園區,走回加工出口區,台灣產業重生的路走得比想像中漫長。台灣最偉大的發明

 身為竹科的「老大哥」,加工區外觀像軍營的三層樓標準廠房,現在已顯得簡陋。狹小的兩線道路,讓進出的貨櫃車都得小心翼翼,「有時候竹科的人過來會笑,你們這也叫工業區?」瀚宇彩晶策略事業發展中心協理盧炯燊說。

 其實明年就要歡度四十歲生日的「加工出口區」,因為首度結合自由貿易區與工業區的制度設計,被學界認為是台灣的偉大發明。

 甚至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第一步——深圳特區,制度也完全移植自台灣。加工出口區台中分處分處長許丁鑫回憶,他一位老同事,便被大陸政府「挖角」,到深圳擔任特區處長,「我們叫『加工出口區』,他們叫『出口加工區』,」許丁鑫說。加工區浴火重生

 十多年前,一九九○代初期,加工區曾經一度跌到谷底。儘管當時台灣經濟仍是快速成長,但加工區面臨廉價勞力爭不過中國大陸,高科技搶不過竹科的困境,而呈現連續幾年的衰退,關廠連連。

 「外移很嚴重,」瑞儀光電創辦人王本然回憶,「十年前這裡的廠房我看有三分之二是空的。」

 從歷史來看,最壞的時刻,往往正醞釀著轉機。當時,在加工區破敗的廠房,路邊堆積的破爛存貨中,一批充滿創業精神的台灣企業主,正伺機讓加工區浴火重生。

 如同瑞儀,全台晶像、勝華、瀚宇彩晶,幾乎所有今日在加工區發光發亮的台灣廠商,都是在九○年代初期在加工區誕生。

 當時,大批價格低廉的空廠房,加上園區相對優良的基礎設施,反而讓加工區成為一流的中小企業「育成中心」。「舊廠房拿來裝修一下,五百坪、一千坪,夠他們用了,」陳聰潔說。

 加工區另一個吸引廠商進駐的優勢,是這裡擁有台灣另一塊高科技群聚——外商。五虎之前,一頁光電史

 回顧十年前,現在的「面板五虎」還未誕生,台灣的液晶面板業由加工出口區的三大日商主導。分別是潭子的愛普生、楠梓的夏普和前鎮的日立,都以比現有TFT較舊的STN技術為主。

 今日加工區的光電相關台灣廠商,幾乎都圍繞著這日商三大成立。動機各異,有的不懷好意的打算就近挖角。如愛普生旁邊的勝華、光聯。

 有的是希望藉由地利,打入日商的供應鏈。「我們會來這裡,也是因為日立、夏普都在高雄,」王本然說。

 而十年前下給瑞儀第一筆訂單的,正是盧炯燊。當時他負責台灣日立的採購。盧炯燊是高雄前鎮人,從小父親就在出口區的日商上班,成大畢業後,盧炯燊也順理成章地進入附近的日立工作,「那是日本第一的時代,」他解釋。

 當九○年代末期,奇美、友達等面板五虎幾乎是平地一聲雷地快速崛起時,許多加工區的光電人才就成為建廠的技術骨幹。

 盧炯燊就是在當時與三十多位來自日立、夏普的台灣員工,一起加入草創期的瀚宇彩晶,現在擔任瀚宇彩晶高雄廠長。

 「中小型面板替TFT培養不少人才,」光聯總經理王培章說。他曾在愛普生工作十多年。

 這是台灣產業史意外的一頁。今日台灣寫下耀眼成績的半導體業、電腦業,源起全靠國家一手扶持,這是聞名世界的「台灣經驗」。

 但以液晶面板、數位相機為主的光電業,卻有段充滿野性的成長歷史。上兆產業的源起,靠的是在台日商流出人才、專業的「技術擴散」。

 最知名的技術擴散案例,自然是台灣佳能。這棟位在潭子黃白外牆貼著「做個優秀的佳能人」標語的寬闊廠房,是台灣光學業的人才搖籃。

 根據東海大學陳美智的博士研究,台灣佳能在三十多年歷史中,孕育出近千家台灣公司。廣及塑膠成形、鏡片加工、鍍膜、微型馬達等。其中最知名的是當今光學三雄中的亞洲光學董事長賴以仁,今國光董事長陳慶棋都曾是台灣佳能的員工。

 全球第一大鏡片供應商,亞洲光學董事長賴以仁回憶,佳能在潭子設廠後,鏡片研磨、鍍膜、相機開發都移轉到台灣來。「台灣人又很厲害,學過之後,大家又紛紛成立公司,」他說。

 這些佳能的子孫公司,不論企業文化、管理方式都帶著濃濃的日本味。亞光生產線的術語全是日文漢字,例如「行件本」代表第一次射出成型的半成品,「芯取」就是拋光。高階主管也習慣地以「嗨」代替「是」。踩在日本巨人的肩膀上


 當年力推「雁行理論」的日本,眼見台灣、韓國廠商竟紛紛學得日本技術、管理文化,而逐漸後來居上。痛靜思痛之下,近兩年日商紛紛將尖端技術移回日本生產。

 液晶技術的領導者夏普更在去年提出「黑盒子」概念,關鍵技術不公開發表,不讓外人參觀,全面杜絕技術外流。

 而佳能則以高度自動化的產線,將數位相機全數移回日本生產,使得台灣佳能產能銳減。

 當日本開始「技術鎖國」,台灣光電業的技術升級,會不會受到影響?

 賴以仁認為不會。因為台灣在過去二、三十年間,已經學到日本的管理技術和研發精神,可以自行持續創新,「整體來講,日本的研發能力還有一些優勢,但是台灣也可以不靠國外資源,自己做到。」

 例如,亞光去年發表獨創的三倍變焦手機鏡頭模組,雖然較日本夏普落後一個月,但賴以仁仔細研究之下,卻發現夏普的變焦鏡頭功能遠比不上亞光,「裡面的IP都是我們自己研發的,」賴以仁高興地說。

 因此,在某些項目,日本與台灣,「我想已經不分秋色了,」走路快,說話速度一樣飛快的賴以仁說。

 今年營收可望突破五百億台幣,在手機面板領域已可與夏普、日立等日商並列的勝華,執行副總許振昌也認同這點。

 他拿起手中的摩托羅拉V3手機,這個今年全球最熱賣的機種,裡外面板都是勝華製造。而靠著勝華的獨特技術,「台灣彩色液晶(STN)的技術已經非常接近日本,」許振昌說。

 最大功臣是勝華在潭子三廠的七十多人研發團隊,位在四樓設備齊全的光電實驗室,看來就像電視影集「CSI」一樣科幻。

 今年五月,一位勝華的博士研究員應邀到波士頓的液晶年會發表一個可讓液晶面板更省電、更低成本的新製程,讓研發團隊士氣大振。

 「有人可以發明IC,有人可以發明LCD,我們也希望哪天可以做到這程度,」許振昌說。

 從加工出口區,走到科學園區;如今再從加工出口區重新開始,台灣在全球資本主義遊戲中留下的腳印,已經有不少值得世人參照的「發明」。 ■

瑞儀光電創辦人王本然

要贏日本,就不能用日本模式

 台灣第一個工業區,位於前鎮的高雄加工區,其實是高雄港區內一個狹長的人工半島,貨櫃船就停泊兩側。

 從港邊的高雄地標八五大樓,正好可以俯視加工區,這裡最醒目的都是光電廠——北邊兩棟氣派的瀚宇彩晶、小型面板廠全台晶像,加上最資深的日商日立。這個過去遍布紡織成衣廠的半島,已隱然蛻變成光電島。

 而區內最賺錢、股價最高的光電廠,卻是世界前三大背光模組廠——瑞儀光電,它在區內已擁有五間廠房,兩千多名身穿白色無塵衣的作業員,以手工組裝零件。

 隨著液晶商機的爆發,瑞儀幾乎年年倍數成長,去年營收一四二億元,獲利二十億元。每股獲利將近十元。

 背光模組的構造,像是裝著幾個燈泡的白色塑膠板,但卻是液晶面板的關鍵零組件,約佔整個面板成本的二到三成,主要功能是提供液晶面板穩定的光源。

 但這看似簡單的產品,卻能讓瑞儀連續幾年享有二○%上下的穩定毛利,從不見大起大落,成為面板業的一大異數。

 「那些面板廠看到我們心理都很不平衡,我們在虧錢你們在賺錢?」今年五十一歲,氣質儒雅的瑞儀光電創辦人王本然笑著說。

 這個高毛利的祕訣,就藏在加工區大門邊的瑞儀總部。一開始就要前三大


 十年前,台灣液晶面板業還在拓荒期時,瑞儀一創立,就買下這棟寬闊的三層廠房。讓技術伙伴,日本背光模組大廠茶谷的高階主管嚇了一跳,「他說我是日本第二大,我的廠房都沒你大!」王本然回憶。

 創業的時候,儘管當時王本然仍背負著債務,經濟拮据。但他從第一天起,就以打入世界前三大為目標,而且寫好了完整的攻略。

 和茶谷合作,著眼點是為了未來的日本市場,當時的的面板大廠全在日本。而選擇加工區創業,是為了客戶,幾百公尺外的高雄日立,是當時台灣少數的面板廠。

 一開始借力日商,但王本然的終極目標是要超越日本對手。

 他到日本參觀過包含茶谷等幾家背光模組廠的廠房,得到結論:「要贏日本,就不能用日本模式。」

 所謂日本模式就是「外包」,模具、成形加工全交給協力廠,也因此日本所謂的「背光模組廠」,其實廠內做的只有最後組裝與測試。

 後進要超越產業先進,就得出奇制勝。王本然將背光模組四個關鍵的生產過程,全部整合在一棟建築裡,「所以才會這麼大,」他解釋。

 「全世界(背光模組的)垂直整合,我們做得最好,」出身工研院的董事長特助張紋祥說。

 能讓光源穩定的導光板研發,最為關鍵。出身傳統塑膠成形業的王本然,決心突破傳統產業「老師傅」土法煉鋼的模式,向學界求助,「因為你要去突破一個新技術障礙,一定要有理論基礎,」他說。一個對的位置


 台灣研究塑膠射出最有成果,就屬清大的模流實驗室,王本然從這裡挖來兩位助理,做為核心的「種子球員」。再請來資深日本專家擔任總經理,從此一步步建立核心技術團隊。

 也因為結合模具、光學的製造能力,瑞儀導光板的獨家製程,兼具高品質、低成本的優點,成為瑞儀最核心的競爭力。

 現在觀之,瑞儀的研發團隊若比起竹科公司,則規模不算大,素質不算高。但相較於其他傳統產業出身的台灣對手,則顯得突出。

 而且,背光模組產品是面板產業鏈中,少數(另一個是驅動IC)不用「世代交替」,隨著五、六、七代一路投資的幸運兒。

 「所以,講真的,找到適當位置,比什麼都重要,」在一個半小時的採訪過程中,王本然一直重複這句話,足足有五、六遍之多。

 因為他上一次創業時,現在的天時、地利、人和全都沒有。出身台南醫生家族的王本然,大學畢業後就進入叔伯經營的龍生塑膠工作,十多年前筆記型電腦火紅時,他毅然跳進去淘金,帶領家族企業轉型,成立學智。


 當時台灣有七、八十家電腦廠,學智最好的時候是第七名,月產五千台,距離第一名的廣達不算遠。但不久,廣達、仁寶等大廠迅速起飛,十萬、百萬台,把學智及其他業者遠遠甩開。

 那時王本然才驚覺到,筆記型電腦是規模競爭,只有前三名才能存活的行業——這個教訓,是以六億的虧損換來,這幾乎是他父親的畢生積蓄。

 他沙啞的聲音,重重地吐出一句句警語,這是他二十年間在一連串債務、挫折中學來:

 「一個有將來性的產品,不代表是你能做的產品!」

 「轉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沒有把握不一定要轉型!」

 「很多東西是很現實,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完成的!」

 儘管王本然在公司人人稱他「董事長」,但他名片上印的是「創辦人」,掛名的董事長王本欽其實是他在榮總執業的哥哥。解開創辦人之謎


 因為三年前王本然仍肩負學智的債務,不利瑞儀的上櫃審查,因此大股東東元集團董事長黃茂雄等人,建議王本然換個他信得過的人擔任董事長。而隨著今年債務還清,明年董監事改選時王本然可能重回董事長。

 這或許,也是王本然始終低調的原因。瑞儀打從進高雄買廠,甚至到南京、蘇州,就未舉行過任何公開儀式。

 就連今年七月,是瑞儀光電創辦十週年,卻只意思意思地辦了場員工壘球賽,王本然親自下場,沒有達官貴人,沒有慶典。

 「本來我們公司就是沒有在重視這個,」王本然不好意思地用台語說。節儉的作風,也可從他腳下那雙廉價藍白拖鞋就可看出。

 敢作夢、務實,不屈不撓的鬥志,這都是台商征戰世界的本錢。

加工出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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