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1-01天下雜誌：「新保守主義」抬頭？

 經過解嚴後三年的政經狂飆，一種渴望秩序、強調反省，希望回到美好過去的情緒在社會隱隱升起，這股漸趨保守的趨勢，將把台灣帶向什麼樣的未來？

文 方素惠   天下雜誌114期

發布時間：1990-11-01

十月上旬，一張全版房地產報紙廣告，刺眼的標題︰「保守主義抬頭」，一舉洩露了台灣社會近一年來的心事。

過去三年來，台灣陷入一片迷亂。四十年經濟起飛，靠車鞋、織衣辛苦攢下的財富，卻在短短幾年內傾囊而出，加入金錢遊戲衝、飆、追、竄；政治的狂亂比起經濟未有一絲遜色，投資者追求財富，政治人物追逐權力分配；政治解構、社會解體，台灣遇見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激情過後，一種新的氛圍出現。

眼看解嚴前後，舊體制瓦解，各種乍然釋出的社會力相互碰撞，激越狂亂，有些人開始回頭懷念起舊社會的秩序。

有些人對於四周快速變動的大環境感到暈眩，反而渴望穩定。

懷念舊社會秩序

有些人憂心現代化社會尚未真正落實，反先受價值真空、道德流失的威脅，因此重新肯定宗教、家庭扮演的角色。

「古老的美好時光」成為許多人心中共同嚮往；一股懷舊、保守、反省的情緒，從社會各個角落漸次升起。

有人稱這個趨勢為台灣的「新保守主義」。

經營餐飲設備生意十七年，誠健公司總經理吳清友在去年突然拋下一億二千萬元，在仁愛路和中山北路的黃金地段設立書店、畫廊和精品店。吳清友把書店當作精品店在經營，精緻優雅的裝潢，屋沒有管理、理財等暢銷書，只賣社會、人文等書籍。（誠品書局）

用人文影響企業人

「我也喜歡做生意，但我自己明白把生命分配到什麼領域會更滿意，」四十歲，台北工專畢業的吳清友在台灣金錢遊戲愈演愈熾熱時，挺身而出希望用人文來影響企業人士，而去年開幕至今增加的顧客有三分之一，幾乎全是中產階級。有些人怕誠品撐不下去，甚至大老遠特地跑來買一本書，令吳清友頗為感動。

宜蘭縣民的雜誌「噶瑪蘭」，在解嚴以前，原以挑戰權威的抗爭路線為訴求，今年以來卻把重點放在本土文化、人文關懷等根本問題上。總編輯田秋菫解釋自己希望台灣更好的理念沒有改變，只是解嚴後，雜誌報紙言論尺度百無禁忌，「抗爭的角色已經有人扮演，而台灣要進步，要從教育、文化根本改變起，」雖然因人手缺乏，已決定在今年底前暫時停刊，田秋菫仍然熱切地剖析理想。

「每個人都從過去幾年得到反省的材料，空氣中好像是應該回顧的時候，」去國二年歸來，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對社會的脈搏如此觀察。

家庭與宗教

這個重要的趨勢，政治觀察家南方朔認為和六○年代以後美國「新保守主義」抬頭的軌跡有些類似。南方朔指出，六○年代的美國，學運、性解放、黑人民權等對傳統價值的各種挑戰排山倒海而來。價值扭曲、社會解構，一股肯定家庭、宗教等傳統的勢力──新保守主義於是興起，企圖力挽狂瀾。

美國學者克利斯多（I. Kristol） 在「新保守主義者的省思」一書中指出，新保守主義的幾項特徵包括︰贊成巿場經濟、支持小資產階級社會和倫理、以社會與政治安定為前提，追求經濟成長，以及肯定家庭、宗教等傳統力量。

這股重要的潮流至今仍分別在政治、經濟、社會等不同層面主導美國的走向。今年時代雜誌在一個探討美國目前二十幾歲年齡層的專題中就指出，較諸於戰後「嬰兒潮」出生，「敲打的一代」浪漫、理想、急欲改變現狀的特質，這一代年輕人由於自小在毒品、電視色情、暴力、畸型的家庭中長大，因此更重視家庭生活，不喜冒險或嘗試重大的改變。

郝院長領風騷

雖然不同於美國八○年代初以雷根為代表的新保守主義，整套政策和社會運動在全美國風行草偃，台灣的「保守」趨勢目前只是開端，但在社會的各個層面也已經有脈絡可循。

社會漸趨保守最明顯的例子是行政院長郝柏村以強人姿態上台後，把整頓治安、穩定社會秩序視為第一要務，即在民意調查上履受民眾肯定，威望直線上升。台中潭子國中訓導主任胡維新手執竹竿巡視完校園後，談起當天上午處理的六件學生打架事件性質單純，比起以往幫派介入的複雜情況，露出笑容一再強調︰「這陣子我真的很感謝郝柏村。」

要求改革、抗爭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對照起前幾年環保、勞工團體來勢洶洶，今年以來頗有偃旗息鼓的態勢。這固然和政府執行公權力的決心有關，但民眾眼看景氣、治安等局勢惡化而多所收斂則是重要原因。

觀察家南方朔認為今年以來幾件重大事件，如五輕在此時宣布動工，就與整個社會趨向保守有關。過去數年來經濟與環保的對峙一度劍拔弩張，今年經濟環境險惡，在經濟部、中油、環保團體互讓一步的情況下，五輕才得順利進行。

敏感人士也覺察出媒體的改變。今年年初「政爭」時期媒體的慓悍、不負責任的作風，曾經引起各界指摘、反彈，媒體近來表現則漸趨穩重。解嚴後搶到許多生存空間的黨外雜誌不再受讀者青睞，紛紛倒閉。即使是自由批判色彩濃厚的政論雜誌「新新聞」也謹慎起來。「以前者記者可以隨便罵，現在要找證據，」擔任新新聞總主筆的南方朔表示。

回首來時路

政治、經濟方面邁出的步履謹慎，另一方面紛擾、坎坷的現實環境則使得人們不斷回首來時路。

素樸、美好的宗教世界成為許多人心中嚮往的淨土。像個強力磁場，慈濟功德會定期捐獻的會員二個月內增加二十萬人，至今幾乎每二十個台灣人就有一人加入慈濟。證嚴法師的「靜思語」出版一年，將在下月印製達一百版，銷售近二十萬本。在慈濟的世界，社會織起了一張網。

懷舊的情緒漫溢開來。

三十年前抱著諸葛四郎漫畫長大的孩童，現在已入中年。日本「機器貓小叮噹」等漫畫攫取了他們下一代所有的注意，一家出版社仍然看中這批社會中堅的懷舊情愫，決定將諸葛四郎重新出版。

台北櫛次鱗比的高樓大廈間，不時會發現幾家具有舊日情懷的餐廳。信義路一家小酒館內，就以粗糙的陶碗、石磨、矮凳、四十年代舊報紙，和顧客分享共同走過的泥土經驗。

舞台劇這二年「實驗」了各種表演型態，和性、政治等敏感話題，今年以來則有幾個劇團不約而同回頭結合歌仔劇、車鼓陣等地方文化，或刻意避開都巿設備較佳的場地，深入鄉間撘起野台、借用國小禮堂對著鄉親演出。

算命風水也在社會中堅和年輕人之間盛行。五星級的凱悅飯店出入盡是紳士淑女，大廳卻裱著二大張密宗黑教的符咒；律師邱彰近二年來以大陸業務為利基巿場，業務因此鼎盛，辦公室設在現代化的三十四層世貿大樓內，牆上也貼滿鏡子，掛著銅鈴。邱彰把業務的成功歸功於林雲大師的指點︰「我把辦公室的氣調得很旺。」

增加幫夫運

眼看自己的學生結婚要合八字、或者改名字以便增加「幫夫運」，藝術學院老師汪其楣不禁喊道︰「我們父母那一代要掙脫的東西，現在又加諸這一代。」

此外，呈現在生活上的消費現象，今年也和前幾年略顯不同。

一度追求自我個性、型態奔放的消費浪潮漸退，最近傾向式樣簡單、樸素的產品。韋駝名店負責人潘黛麗指出，去年以前，許多客人在股票巿場上有斬獲，就喜歡到店挑選質料奇特、樣式花枝招展的衣服，今年以來則是樣式簡單、色澤柔和的衣服較受歡迎。

此外，今年的化、服飾流行輕淡、自然的「大地的色彩」；髮型則一反去年稜角銳利、個性鮮明的短髮，轉而流行線條柔和，稍長的髮型，和這個時點的台灣社會心情不謀而合。

調整的一年

對現階段的台灣而言，在紛亂的年代後，重拾傳統的保守趨勢，有助於調整前一個階段所面臨的矛盾與壓力，多一些紓解的空間，對台灣未來發展影響深遠。

分析這股趨勢的形成原因，東海大學社會研究所所長高承恕指出，是由於過去幾年民眾的期望與現實的差距逐漸變大，因此相對剝奪感增加，民眾的期望隨之降低，回到一些基本的問題，思想於是漸趨保守。

像鐘擺，擺動到一個極點必向另一邊反彈，當渴望解放的社會如脫韁野馬一般失控，紊亂程度超過臨界點，治安等切身問題立刻直逼社會主幹–中產階級。生存的安全感一受威脅，遠大的口號不再吸引人們的興趣，只有走向保守一途，因此治安惡化與景氣蕭條常是保守主義的溫床。

而舊時代崇尚道德與秩序的價值觀（例如長幼有序、男女有別），不斷受到現代思潮的沖蝕，盤據在社會底層的保守勢力也在取得機會點之後立刻反撲。

對於整體局勢在一波毫無準備的「放」之後，又接著一波「收」，南方朔批評是「兜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他指出政治制度是推動一切進步的根本，歐美等國在一鬆一緊間，留下了法律、制度，台灣卻因為在「放」的過程中缺乏規劃、次序，「什麼都沒有賺到」。

另一方面，東海大學教授高承恕則認為，過去三年的經驗對不同階層的人也許著力點不同，但都留下了痕跡。「股票回到那一點不重要，對投資者而言都上了一課，」高承恕強調。

調整的一年

對現階段的台灣而言，在紛亂的年代後，重拾傳統的保守趨勢，可以為調整前一個階段所面臨的矛盾與壓力，多一些紓解的空間，對台灣未來發展影響深遠。在企業界，整個時局變化最大的影響是刺激反省和調整，對台灣短期而言雖然顯得步伐遲滯，但未始不是光養晦的好時機。

資深服裝設計師潘黛麗去年把經營了十一年的公司結束掉。過去幾年來工資一路上漲、關稅卻一路下跌，使國內服飾業者備受進口服飾打擊，業者痛心地發現自義大利進口布料到台灣生產，成本反比自義大利進口成衣高，紛紛自尋生路。潘黛麗計劃未來將生產移到國外，把今年當作調整的一年，「我要站在旁邊看巿場，把自己整理好了再重新來過，」在這段調整期間，潘黛麗的服飾設計則以蘭嶼和大甲溪為主題，將二個充滿台灣本土風格的地方色彩在服裝上重現。

中信房屋總經理胡其龍在最近的社內刊物上，要求員工在金錢遊戲的泡沫破滅後能夠覺醒。他指出，仲介公司在過去幾年「撘上房地產景氣的順風列車」，即使是新手也能在巿場上縱橫無礙，眼前的不景氣則讓「經營者、管理階層和基層人員從過去的自大中覺醒」，趁機加強教育訓練，磨練巿調資料和資訊網路等專業能力。

「各行各業都應該回去看看『台灣』，過去這幾年完全是東區高樓大廈的經驗，是不是該回去看看泥土的經驗？」林懷民提出質疑。

比較安靜

在遠離台灣二年後，再回來，林懷民發現朋友們「變得比較安靜」。「和年紀有關，不是老了，而是有歷程，以前夢想熱誠，但歷練不足。現在不一樣，」正午的陽光在空中潑灑，林懷民坐在藝術學院的空地上，回顧台灣過去幾年的「變」。

六○年代的慘綠少年，今天成熟了。剛過四十歲的台灣社會，經過前三年的狂飆，是不是也可以在這漸趨保守的兩年，開始「不惑」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