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根總統是「保守派」嗎?

兼論西方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精神

【1981-04-04/聯合報 劉岱】

去年十一月美國大選中，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雷根先生以壓倒性的勝利當選，入主白宮。世人評論，多認為雷根先生的當選，像徵著美國保守主義的得勢和美國社會中自由主義的沒落；而且，一般人在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兩個概念之間，也賦予著一種特定的價值判斷，認為自由主義是一種進步的主義，保守主義則是一種守舊的、甚或是一種反動的思想。其實，這兩個論點都並不正確。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在西方的政治史和思想史上，並不能以這種特定的價值判斷來釐定和劃分；而且，雷根先生所代表的政治和思想傳統，卻更涵蘊著西方古典自由主義的精神。對兩個名詞的誤解一般人的這種錯誤論點，是我們研究思想史時常見的現象。一方面，由於一種思想的發展流變，往往名同而實異，世人不察，終於演變成張冠李戴的現象；在另一方面，每一種思想的發展，都各有其歷史的背景，後人昧於歷史發展的過程，以致於這種思想逐漸喪失其固有的歷史內涵，而簡化成一個空泛的概念和名詞。更有進者，「橘逾淮水而為枳」，當」種思想被引介到另一個時間和空間均不相同的文化社會中時，它也往往出現畸異的變形。這些在研究思想史上所常見的現象，則是我們引介和討論西方思想學說時應該特別注意的事。

從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所產生發展的英國而言，在英國歷史上，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分野；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更不是兩種互不相容的政治人物，或代表著兩個絕然對立的階級。只有當人們不能了解這兩種思想的歷史背景時，才會產生這樣錯誤的看法。二十世紀前半葉英國有名的憲政史學者奈密爾先生(Sir Lewis B Namier)曾經說過一段有趣的話：你把一個自由主義者和一個保守主義者拉在一起，只耍將他們的皮膚輕微劃破一下，你會發現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身上流著保守主義的血液，你也會在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身上找到自由主義的細胞。然而，這卻並不是一句毫無意義的戲言。英國憲政制度的得以緩和穩健的成長發展，與這種共同尊重國家基本政治法統的信念，實在有著息息相連的關係。就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可以了解為什麼十七世紀英國自由主義大師洛克(John Locke)的政治思想，在根本上是一種保守主義的思想；而十八世紀英國保守主義巨子柏克(Edmund Burke)卻出身於英國自由主義的傳統。同時，我們也可以了解何以近代的許多暴戾狂熱思潮，有時雖濫觴於英國，如馬克斯的思想，而在英國的社會上卻不能氾濫而造成一代的禍患。保守主義並不守舊英國的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都溯源於英國的憲政傳統，但這一個傳統卻往往為外人所誤解，十九世紀後半葉和二士世紀初葉英國的史學大師艾克頓爵士(lord Acton)就曾說：英國的時政制度原是一個優美的體制，但當它被外國作家移植到理論的領域裡去，它被讚美的卻與它的淵源與特性恰巧相反。艾克頓爵士這句話的真正意義，是在說明英國憲政制度的基本精神，在於對歷史和傳統的尊重；一切制度的形成，都是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逐漸演變而來，而不是基於一些哲學的抽象原則，先驗的玄思或邏輯的推理。就英國史的發展看，艾克頓爵士的看法確也是中肯之論。其實，不僅英國憲政制度的發展是如此，而一切文化社會的形成又何嘗不是如此？十九世紀瑞士的著名文化史學者柏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便曾指出：在近代文化史上，由於各種狂熱的社會革命運動所形成的心理狀態，一些人們思想上所犯的嚴重錯誤，便是認為一個文化社會的創造，可以把過去的文化傳統背棄毀滅，而在歷史文化的廢墟裡，或者說在一片空白的歷史白紙上，憑他們的玄想再重新建造起來。然而，這種狂妄的心態，實在並沒有了解一個文化社會成長發展的過程。人類的每一個文化社會，從蠻荒的原始時代，到高度文明的形成，都是經過多少世代的智慧心力連續培育的結果。無論在政治制度的建立演進上，思想情操的培養凝煉上，科技工藝的發明進展上，文學藝術的創造表現上，都不是任何一代人可以取代的。因此，柏克哈特認為，近代狂熱思想的本質，是違反人類文化發展的常規，它只會把人類帶回到野蠻的邊緣。

艾克頓爵士是一個典型的十九世紀保守主義者，柏克哈特卻是一個典型的十九世紀自由主義者，而老年趨向於保守思想的人；然而，他們對政治、社會及歷史文化的看法，則是西方保守主義的真正精神。因此，保守主義的真諦，並不是一個守舊的、反動的政治哲學，而是一種對社會發展變遷的歷史慧識。我們應該從這個觀點去讀西方保守主義的經典著作──柏克的「對法國革命的反省」(RefIectious on the Revolutionin France)。

自由主義源自傳統英國的自由主義也溯源於英國的憲政傳統。然而，正如我們在罰文中曾一再說明的，在英國的憲政發展史上，自由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或先驗的玄想；在政治改革的基本態度上，它更是訴之於傳統的法律規範和歷史上歷代相遞承的權利。自由(Iiberties)一詞，在中古和近代英國史上，都各有其特定的內涵。英國歷代的革改運動中，最常用的一句話便是「古老的自由和權利」(ancient Iiberties and Privileges)。我們讀英國歷代的重耍憲政法典，如二二五年的「大憲章」(Magna Carta)，一六二一年的「抗議案」(The Protestation)，一六二八年的「權利訴願案」(The Petition of Right)，以及一六八九年的「民權法案」(Bill of Rights)，都可說是這種傳統精神下的產物。因此，從這個角度看，英國的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可以說是一個傳統的兩面，也可說是英國憲政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並蒂花朵。所以，艾克頓爵士又說：在近代政治思想變得紛亂錯雜的時候，人們常常忘卻近代自由黨的淵源，一方面可從福克斯(Charles JFox)、席德尼(Algeron Sihney)、米爾頓(John MoIton)追溯到克侖威爾(Oliver Cromwell)一派，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自柏克追溯到薩麥斯(Somers)、賽爾頓(John SeIden)及當時的保守派議員們。從思想史上的這些歷史背景看，我們欲認識西方自由主義的真正性質，便不能把它看作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必須將它放在歷史的過程中去了解。

當然，十九世紀的自由主義也承繼了西方自文藝復興及宗教革改以來，對個人尊嚴的尊重以及對個人心身自由的維護。因此，自由主義者希望儘量對政府權力的運用予以約束和限制。當然，他們更反對集權式的極權政治。同時，我們應該更進一步的了解，自由主義者採取這種態度的真正精神，乃來自於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和宗教革改前期的基督教人文主義(Christian Humanism)；其主旨乃在於對每一個人心靈智識(Originality of mind)的培育，及獨特人格(Individuaiity of character)的陶治。

人類社會文化的進步，有賴於每一個個人才智特性的發揮，而不在於戕毀個性，製造一群藍色的工蟻。其實，人之異於禽獸者也正在於此。這個十九世紀自由主義的基本理想和信念，當時的自由主義大師彌爾(John Stuart Mill)，在其著作中可說發揮得淋漓盡緻。早在一八四八年，彌爾在他的「經濟學原理」(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一書中，已申述其義。當然，彌爾一八五九年出版的「論自由」(On Liberty)一書，更是近代自由主義的經典之作。在該書中，彌爾已強調近代阻礙個人智識特性的自由發展，在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裡，與其說將來自於政府，無寧說會來自於社會。這是我們喜愛自由主義的人應該特別三思的。雷根思想合理評價本文的主旨，是希望透過對西方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兩個思想傳統的了解，以便對美國雷根總統的思想作一個比較合理的評價。

很顯然的，雷根總統對現代的所謂自由主義者偏激思想的抨擊，以及對傾向於馬克斯主義者歷史幻想的嘲弄，就這點而言，雷根確是承繼著十九世紀保守主義的歷史慧識。然而，雷根總統希望限制聯邦政府的權限，「還政於民」，反對聯邦政府對人民生活的干擾，以及雷根總統對每一個個人智識能力的信賴，確又充份的代表著十九世紀自由主義的傳統和精神。

【1981-04-04/聯合報/03版/】


1980雷根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