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論 剖視尼克森的新經濟措施

專論 剖視尼克森的新經濟措施

【王作榮】美總統尼克森於八月十五日以「和平的挑戰」為題，向美國及全世界宣佈了美國的新經濟措施，以求解決日益嚴重的經濟危機。這是尼克森在恰好一個月的時間內所作的第二次驚人之舉。由於事先未曾預料到有此一舉，以及美國經濟在國際經濟中的重要地位，遂使舉世為之震動，尤以經濟關係密切的歐洲共同市場國家及日本為甚。然細讀其全部譯文，深覺舉世各國震驚過度，不夠冷靜。這些措施的本身及其所依據的理論，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正是卑之無甚高論，唯一可以稱得上激烈一點的措施，僅是停止以美元兌換黃金與凍結工資物價九十天二項，然亦僅是激烈一點而已，並不新奇，自無用震驚。這與一九三三年羅斯福推行新政以解決美國的經濟危機，代表一種新理論的應用，一種新政策的嘗試，支配自那時以後四十年的世界經濟政策與經濟思想的主流，不可同日而語。我想世人所震驚的，與其說是措施的內容，毋寧說是對美國經濟偶像的破滅。筆者對國際經濟實況一無研究，僅根據一個經濟學家所應有的知識，作以下的評論，以就教於國人。

(一)美國的經濟危機與尼克森的對策

尼克森在其文告內提出了三個危機。(一)失業：僅武裝部隊與國防工業即解僱了一百萬人，而在未來十年還有二千萬新人待安置。本年七月份的失業率為五．八％，這是很高的失業率。(二)通貨膨脹：本年上半年消費物價指數上升四％，自一九六五至一九六九，四年中，八千萬以薪資維生的人所增加的薪資，全部為通貨膨脹所抵銷，生活未曾改善。(三)國際收支逆差：美國國際收支逆差正以每年一百億多美元的速度在進行，最近且連續三月發生貿易逆差，對外短期負債達五百億美元，而黃金準備不過一百零五億美元，為一九三八年以來的最低點。

通貨膨脹中有失業，正如富裕中有貧窮，是一種不調和的矛盾的現象，不容易同時解決，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財政金融工具，常是能解決通貨膨脹問題，便同時加重失業問題；能解決失業問題，便同時加重通貨膨脹問題，苦無兩全之策。尼克森新措施的重點放在解決失業問題上，一共提出了四點「沒有戰爭的繁榮」的辦法，一言以蔽之曰減稅－減公司所得稅(譯文不清)，減汽車消費稅，減個人所得稅，還附帶一個尾巴，要在明年一月提新稅制法案以刺激工業與技術發展。這些減稅辦法有的在鼓勵工業擴充及加強其對外貨競爭能力，有的則在增強消費者的購買力，和引起消費者的購買慾。

但如前所云，可以消除失業的辦法，常有同時增加通貨膨脹壓力的作用。以上減稅以刺激繁榮的辦法，便會同時產生通貨膨脹的影響，於是不得不在另一方面採取緊縮措施，包括聯邦政府暫緩提高公務員待遇，裁員五％，外援減一○％，延緩對各州補助，社會福利計劃延後一年等等，前面減稅六十三億美元，這裡減少政府支出四十七億元，整個經濟總支出能力祇增加了十六億美元，無怪美國若干經濟學家如沙繆爾遜等有美中不足之感。但我要在這裡指出的，是經濟算盤不能這樣直接打，尼克森的措施所減少的支出能力是公經濟部門，增加支出能力是私經濟部門，而後者對經濟繁榮的刺激力要比前者大而直接。同時這也是將政府對經濟資源的支配權用行政權力移轉一部份給私經濟部門，這在一個以私經濟為主的社會，和在當前美國的經濟情形之下，實是正確的政策。

在阻止通貨膨脹方面，除了上述減縮聯邦政府支出外，便是凍結工資物價九十天，並成立生活費用委員會處理九十天期滿以後的問題，理是純行政的直接管制措施，表示以經濟方法來處現通貨膨脹問題，到此已山窮水盡了，實是經濟學家的悲哀。

在保護美元使成為全世界貨幣穩定的支柱方面，提出了二個辦法：一是暫停以美元兌換黃金，一是附加一○％的進口稅。加一○％的進口稅，不僅有助於國際收支的平衡，兼有增加就業的作用，這是我們要認清的。一般人估計因此稅之加可使美國政府收入二十六億美元，國際收支逆差也就縮小了二十六億美元，不知何所根據。這增加的一○％的進口稅究竟由外國人負擔多少，美國人負擔多少，還在未定之天，要看價格需求彈性，國內外生產者的競爭能力等等而定，例如豐田汽車便決定一○％的稅全部由美國人負擔。所以，所謂二十六億是不科學的，可能是我們中國熱心人士算出的結果。

至於停止以美元兌換黃金，一方面意味現行國際貨幣體系之破壞；一方面也意味著美元的實際貶值。財長康納利死要面子，不承認這一點，尼克森則說得很明白：「如果你想買一輛外國車，或到國外去旅行，市場的狀況也許會使你們的美元買到較少的東西」(經濟日報譯文)。但是他馬上安慰美國人：「在美國購買美國製的產品，你們的美元價值明天就跟今天一樣多」，當然，當然。綜觀尼克森全部新措施，除了凍結物價和停兌黃金屬於行政措施外，其餘全部都是運用財政政策，金融政策隻字不提，在處理經濟危機時，財政政策比金融政策來得直接有效，固是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金融政策已走到了盡頭。美國的利率已夠高了，高到足以阻礙投資及就業，卻不足以阻止通貨膨脹。但是也不能大幅降低，大幅降低未必有助於就業，卻必然有助於通貨膨脹與國際收支的惡化。在這種情形之下，金融政策祇好暫停使用了。這其中還有一個苦衷，那就是尼克森管不著聯邦準備局，而該局主席，前艾森豪的首席經濟顧問與白宮關係的惡化又已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尼克森從前是「佛里曼派」，後來有一次招待記者，忽然說一句「我現在是凱恩斯派」，使記者們大吃一驚。現在證實尼克森確實是「凱恩斯派」，可謂言出必行了。尼克森這次的措施還有兩個特點：一、全部措施可說都是臨時性的，不代表一種長期的政策，也不代表一種新的理輪，新的哲學、新的制度。不是，不是創新，而是運用原已有的法應付新的危機，套句美國人常常購的話：沒有想像力，所以不能稱為政策，祇能算是臨時措施。尼克森總統要藉這些措施爭取時間，策劃較為長期的政策與制度，這在他的文告內已反復說明過了。二、凍結工資物價，停兌黃金，美元實際貶值，有的違背自由經濟社會的法則，有的損害美國在國際經濟社會的尊嚴，非情況緊急到可以產生重大災禍的程度，是杏會輕易採取的。

(二)美國經濟危機的基本原因與新措施的效果

美國是一個充滿博士專家的國家，而每一位博士專家又都是著作等身，對於經濟危機這樣一個刺激性的題目，當然是議論風發，百家齊鳴，提出無數精闢的見解。但我有我的偏見。我認為美國經濟危機的形成有三個基本原因，而且履霜堅冰，其來有自。

第一個原因是勞工組織，據說真正統治美國的是三大集團：政府、資本家、與勞工組織。勞工組織以罷工為手段常耍求超出其生產力增加率的工資增加，生產者將其附在售價上轉嫁給消費者，勞工組織又藉口再一次的要求提高工資，造成工資－成本－物價－工資螺旋形的上升。這種上升造成通貨膨脹，削弱生產者對外競爭能力，影響經濟成長、就業、及國際收支。本年第二季每一「人時」生產率增加二．八％，每小時工資率增加卻達到七．六％，結果勞工成本增加四．八％。本年八月初鋼鐵業應允在三年合約內，增加工資三一％；鐵路運輸業應允在四十二個月中增加工資四二％，而鋼鐵業馬上宣佈漲價八％。尼克森新措施宣佈後，勞工界的反應不僅是反對，而是反抗；已在罷工的固然繼續罷工，未曾罷工的還要發動罷工。這不僅是美國經濟的死結，更是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絕症。

第二個原因是政府支出性質所造成的不良影響，越戰支出與援外支出固然是造成通貨膨脹與國際收支不平衡的原因。但越戰可以結束，援外可以削減，有一項渺無盡期，而且愈滾愈大的支出，那便是包括太空競爭在內的原子時代武備競爭。美政府每年要動用龐大的財力物力製造大量的非賣品，這種生產無論用什麼方法籌措財源絕大多數都是膨脹性的，而且削減了私經濟部門所能動用的資源，提高了動用的成本，因而阻礙私經濟部門的發展，另一方面在重稅之下又削弱了消費者的購買力。這一個原因不僅是美國經濟的另一個死結，也是全人類的一個絕症。

第三個原因是技術發展的相對落後，美國以那樣高的工資成本，而其產品行銷全世界，除今年外，貿易歷年都有巨額出超，主要原因就在技術較其他國家進步，工人生產力特別高。但是最近十年左右，這種情況有激烈的變動。若干多用勞力的工業技術成份不多，美國固然不能與落後國家競爭，即若干大量使用資本，需要高度技術與組織的傳統性工業，如汽車、鋼鐵、一般機械、造船、電氣用具、光學用具等等，一向是美國佔優勢的領域，由於其他進步而工資較低廉的國家不但具有同水準的技術，有時甚且過之，而喪失其優越性在美國國內市場中被打得潰不成軍，引起美國的失業與國際收支不平衡。

以上三個因素合起來，造成了美國的通貨膨脹，經濟發展停滯、失業、國際收支不平衡、美元危機……等。也造成了在通貨膨脹中有大量失業的奇特現象，尼克森的新經濟措施對於第一個原因的對策是凍結工資物價九十天，然後設立臨時性的生活費用委員會，對於第二個原因未提對策，對於第二個原因的對策是於明年元月提新稅制案刺激工業與新技術發展，以及若干的減稅措施。我們將前面的病症與新措施這一藥方對照一下，不待我下結論，讀者諸君也可自下判斷了。

但新措施在短期內是有效的，可以使正在逐漸走向復原之路的美國經濟得到很強的，加速其復原。但復原並不等於根除病根，過不多久就復發，除非另有對症之藥，杏則停停發發愈演愈重，變成絕症而後已。尼克森文告內曾明言新措施是暫時性的，我們但願在九十天之內，美國政府能拿出一套「一勞永逸」的完善辦法來。

(二)對我國的影響

對於尼克森的新措施，我們也是受到不利影響的國家之一。據經濟部長報告，我們輸出價值90％左右都在課附加稅的範圍之內。但不利的程度不大，因為第一，我國輸美貨品都是廉價品，需求彈性很小。如果這些貨品不在尼克森的限價之內，我們儘可漲價，使附加稅由美國消費者負擔，例如賣四元一件的襯衣，如起岸價格為二．五美元，加10％進口附加稅，不過二角五分，一件襯衣由四元到四．二五元，消費者不會注意到，與美國襯衣價格也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日本汽車便不同，如起岸價格為二千元，加10％附加稅便上漲二百元(假如像豐田決定全部由美國消費者負擔附加稅的話)，再加上美國汽車每輛減稅二百元，便是四百美元的差距了。第二，附加稅祇是暫時措施，一旦美元對黃金的關係決定，或美國與日本歐洲國家的談判成功，特別是與日本的談判成功，這一附加稅便會取銷。第三，據說大部份輸美物敏利潤都相當厚，業者有吸收一部份稅負的能力。第四，如美國經濟恢復繁榮，則量的擴充可能可以抵補部份加稅的損失。不過，我仍同意主管當局的看法，政府應視個別情形，對遭遇困難的工業予以協助。

但加一○％的附加稅是臨時措施，一旦美元新匯兌平價確定後即會取銷。對我們重要的是美元新匯兌平價的如何確定。根據尼克森的文告，似乎仍將保持美元為惟一重要國際支付工具，仍不願意主動宣佈貶值，仍將在名義上保持美元與黃金的某種關係，在此大前提下，商討重建國際貨幣秩序。果如此，將是不智之畢，會為以後的美元地位引起不斷的困擾，一如目前的情形。但這是主要貿易國家的事，我們可以置諸不問。單就我們的處境來說，由於我們物價的相對穩定，新台幣對美元的價值是相對低估的，但究竟如何處理，仍要等待國際命融大局安定以後。為對美貿易發展前途計，我認為維持目前四十比一匯率不失為明智之舉。惟一的一點困難是假如日元大幅升值，或馬克及其他重要歐洲貨幣再度升值，將使我們進口的機器設備及農工原料成本大幅提高，這也會阻礙經濟發展的。此時不妨利用關稅工具及選擇性的出口附加捐等手段加以調節，成為變相複式匯率制度，來渡過一、二年的時間，再看經濟及貿易發展情形作決定，此外，運用國內金融工具協助達到調整的目的，亦為辦法之一。日元升值對我們關係較為重大，而又甚有可能，現在即宜作未雨綢繆之計。

【1971-08-21 經濟日報】